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拊我畜我,长我育我,顾我复我,出入腹我。欲报之德。昊天罔极!
——《诗经蓼莪》
怀念父亲
史金霞
1
我站在那里,愣住了。
面前是一排水果罐头。父亲临终的日子,最爱吃的食物。
我的第一反应,是想去挑几瓶水果罐头,买给父亲吃。然后,才想到:父亲已经不在了,他再也不能吃了。我便站在那一排罐头面前,愣住了。
星湖花园站附近的九华路,是父亲在苏州居住时,和母亲两个人经常一起去买药的地方。之前,我倒是不常来。父亲去世后,我一个人散步走过几次,总会想,这里或者那里,父亲曾经怎样走过,他看到过什么,看到什么后,他会说什么,以及,他是怎么和不礼貌的药店服务生理论的。为什么,我竟然一次都没有陪父亲,走过这些地方呢。他和母亲,游走这附近的街铺时,到底是一种怎样的神情呢。
一年前,他们俩第一次乘,跑去欧尚超市购物时,在超市里,父亲按捺不住激动,给我打电话,那股子兴奋骄傲,如在昨天。
今年春节前,为了找到理想中的理发小店,他们俩又乘47路,到葑门菜场,在横街上逛了一逛。在苏州生活了5年多,我第一次去葑门横街,竟然是上个月,为父亲的五七祭日买纸钱。
这样深秋的季节,父亲是不曾在苏州居住过的,而且,再也没有可能了。也许,他会以另一种方式来到苏州,来闻闻桂花香,来看看银杏叶,再在小区的健康跑道上走上几圈。健康跑道,自父亲离开苏州后,已重修过,在他病重的时候,保持着奇迹能够发生的强烈愿望,我以各方式激励父亲与病魔斗争,鼓舞他活下去的意志,其间,把小区里重修了的跑道照片和开放了的喷泉照片,一遍遍给他看,对他说,快点好起来,好起来再回苏州,跑道上健身,看美丽的喷泉。
然而父亲终于是没有好转起来,他再也不能亲临这里了,以我所能够感受和看到的形式。
是的,我无比地希望,父亲并没有真正地消亡。——他应该以另一种形式存在,永远不消亡。总有一天,我们会在另一个空间里,再次团聚——“在天有灵”,“泉下有知”,这样的词语,是古人的愿望?猜想?还是,见识?
本来想写的很多,觉得我可以平缓地叙述,乃至思考,表达我因为父亲的离世,对灵*的事,死亡的事,精神的事,活着的事,存在与消亡等等的理解。
写了几行,发现我并不能做到。
眼泪仍然不受控制地滚滚而出:父亲确实不在了。
在这个活色生香的世界上,我再也不能看到父亲了,我的父亲,无法触摸,无法听闻,无法感受,他成了只能缅怀的对象,成了死者,成了一个词语,而不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了。
一想到这些,泪如雨下。
几十年来,我无数次写到过,谈到过,思考过甚至经历过死亡,唯有这一次,父亲的死亡,我才认识了死亡。
年11月5日18点52分。
2
农历十月初一,是“寒衣节”。
在河北老家,按风俗,这一天祭奠先亡之人,谓之送寒衣。冬季的寒衣节,与春季的清明节,秋季的中元节,并称为一年之中的三大“*节”。
一早,妈妈和弟弟就乘车从县城赶回老家,为父亲送寒衣。我不能回去,告诉妈妈替我多烧些纸钱,送上几句话。
今天,苏州一直在下雨,下午批作业,开会,结束后已5点半了。下班回家路上,同事小王的小女儿琪琪在车内玩手影游戏,和琪琪玩着手影,我给她做大雁飞。便想起父亲来,儿时夜晚,用来照明的是蜡烛或煤油灯,父亲常常做手影给我和弟弟玩,他会做大雁飞,会做兔子觅食,会做骏马奔驰……手边做,边以口技摹声。墙上,父亲的手影,屋内,我们的笑声,炕上,母亲的温暖。那些个欢乐的夜晚,隔着寒夜,隔着冬雨,隔着雾霾,隔着生与死,仍然清晰。
昨夜9点50分,饮泣写下这些文字,发给弟弟,仍泪流不能禁。
是夜10点04分,弟弟看到,隔着手机屏,姐弟二人相对而泣。
第一次感到父亲尸骨独存于大地的冷寂凄苦,是在年10月1日凌晨,长假回家时。那夜,我们一行四人(阿姨、姨父和女儿小寒),冒着秋雨,从北京连夜赶回老家。下高速时,已过子夜,阒无行人,迎着釜阳山一路向西,渐行渐近安卧于太行山脚下的小村落。秋夜的凉冷,隔了车窗依然可以感受到。想到此时,在家中等着我们的,只有母亲,听闻车声赶来开门的,再也不会是父亲。而群山之中,有父亲的坟茔,一座新坟,孤零零,一个个漫长的夜晚,一天天向着寒冷。第一次,我想到父亲会不会夜夜寒冷,孤独,会不会想念我们。
我们还在一起,说着他,或悲或喜。
有时候,其中哪一个做了什么可笑之事,其他人便会说“老史看到了,在骂你这个笨蛋呢!”然后,大家笑起来。有时候,翻看保存的照片或者视频,一直看到泪流满面,之后好多天,都不敢看父亲的影像。有时候,翻检二十几年前的信件,我和弟弟读大学时,父亲写给我们的信,还有一些得以保留,比较他对我和弟弟各自不同的叮嘱和期望,以及每封信末都一样的“我工作很忙,你妈身体很好”……有时候,一遍遍凝视墙壁上,挂历上,甚至烟卷盒上,痒痒挠上,那些父亲写下的春联,记下的账单,油然有感而写下的诗词,一一拍下。
我们姐弟儿时,父亲最爱写的一幅春联是“桃花梨花结硕果,男孩女孩栋梁材”,写完,骄傲地贴在正门上,来客每每一边赞叹父亲的毛笔字潇洒遒劲,一边称赞我们姐弟俩才貌双全,父亲则满怀自豪,全部领受。如今,我们姐弟,按照农村人的标准,的确都成了栋梁材,老家真成了老家,那幅对联早不见,母亲也搬到城里和弟弟同住,唯有父亲年年写的“人口平安”,还在墙壁上,照看着老家。
所有这些,有一个词,叫缅怀。
缅怀的目的,是为了纪念还是为了忘却。
有时候,我也想不分明。
每一次缅怀的结果,都有力地证明了一个事实:父亲已经不在了。
再有三天,是11月16日。也就是说,再有三天,父亲就辞世两个月了。
这两个月,对我而言,如此漫长深远。父亲的一生,我的四十多岁,好像都抵不过这两个月的长。与母亲和弟弟,是保定到苏州之遥,与在外求学的女儿和阿姨一家,是苏州到北京之远,这些遥远,在与父亲的天人永隔面前,也都不算什么。
年11月13日11点30分。
3
我还是不能平静地讲述父亲,不能平静地诉说对父亲的思念。不能够只是心痛而不泪流。
一想到,父亲活泼泼的这个人,已经被孤独地幽闭于地宫,一想到,殓入棺中时,面色安详如熟睡的父亲,他的面容会被虫蚁侵蚀,会化而为白骨,会再也不能成为他了,一想到,“三七”日到父亲的坟上,看到圆坟时,他的孙女儿小伊围着坟头洒下的五谷已然萌蘖发新绿,而坟茔周围,蝼蛄纷纷,一想到,“五七”之夜,我独自一人,在苏州的星湖街口,焚化纸钱,朔风野大,焰影幢幢……一想到这些,我便有彻骨的寒冷,彻心的悲痛。
然而,又不能不去想。
去到父亲曾去过的地方,会想这个地方父亲曾经来过,而他再也不能来了;去到父亲不曾去过的地方,会想这个地方父亲竟然还没有来过,而他再也没有机会来了;吃到父亲吃过的东西,会想这些东西父亲爱不爱吃,而他再也不能品评,再也不能一边嫌贵一边大口大口地吃一边很配合地给我们摆造型任由我们拍摄了;吃到父亲从未吃过的东西,那种难过,使我吃这些东西,都成为一种罪过。
没有任何一件东西,一个场景,一处地方,不能够与父亲联系在一起的。因为,睹物思人,本来不取决于物,取决于睹物的人,与所思的人,取决于这二者之间的关系。因为,年9月16日辞世的人,是我的父亲。我是她的女儿。他是我唯一的父亲,我是他唯一的女儿。
而我们,从那一天起,便再不相见。
物理学和化学,可以告诉我,父亲并没有消失,他已经或者正在转化成另外的形式,他仍然存在于这个世界上。哲学也可以告诉我,父亲并没有消失,生与死都是可以思考的问题,灵*的有无,意志与肉体之间,所有这些,都是值得思考的问题。宗教也可以告诉我,父亲并没有消失,佛曰一切都有因缘,生与死,聚与散,都是因缘,都是同一;《圣经》说,“他必蒙耶和华赐福,又蒙救他的神使他成义”。
然而,那个属于我的父亲,实实在在的父亲,无论是科学哲学还是神学佛学,都只能解释而不能保存,只能安慰而不能复活,医学,也并不能医治。不管是父亲的病痛,亦或是我们的心痛。
父亲就是去世了,没有了,消失了。这个世界上,我再也没有了父亲。他仅仅存在于我的并不完整并不清晰的记忆中了。翻看父亲的照片,越是隔了时间久远的照片,越是看着陌生,三四十岁时候的父亲,其实我已经不大能记得清楚他的模样了,甚至五十多岁时候的父亲,他的照片,倘若细看,也不能与记忆中的重叠。
在父亲正当人生壮年的时候,我还是个连自己都看不真切的孩子,心里想念着的都是离奇古怪的梦,何曾仔细端详过父亲!当父亲白发丛生,步履日益沉重,年过半百之后,我心心念念的,是我的事业,我的孩子,我的现实与理想的冲突与挣揣,即使在十一年前,父亲独居家中,脑溢血突发,险些瘫痪在床,疾奔归家的我,第一次为父亲洗脚,第一次感到父亲老了,第一次害怕永远失去父亲,甚至几个月后,在石家庄培训时,念及于此,深夜不寐,失声痛哭……即使是这样,我其实还是没能仔细地珍视我的父亲!
11月16日,农历十月初五,弟弟的生日,父亲离开我们整整两个月了。
弟弟在朋友圈写道:
“今天我生日,吃了妈包的饺子,一家人围着看女儿弹琴,想起上学时过生日不在家,爸爸给我捎了一瓶白酒,如今寒夜老家荒野坟茔前只有三个酒杯两个酒瓶和他做伴了。”
半个月后,12月1日,农历十月二十,是父亲的生日。去年他生日时,第二次来苏州躲霾,天极冷。我上完课,下午去苏州高铁北站,接他们回家,晚上只简单煮了面条吃。之前想过给父亲买个生日蛋糕,点上蜡烛,唱生日歌。又想他血糖高,不能吃甜的,买了他也不吃,还会多嫌我乱花钱,就没买。于是,这就成了终生的遗憾——我再也没有机会为在世的父亲买一次生日蛋糕,点一回生日蜡烛,唱一回生日歌了,哪怕他并不吃,哪怕他真的会嘴上说蛋糕太贵你净瞎花钱。
4
公元年6月21日,父亲节。
我写了一篇题为《为了生活是桩美好的事而生活》的文章,发布于我的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