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著名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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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于坚以南》
01期/.10
寒露那天起,上海的气温倏忽就低了。转变之快显得有点无情。晚上坐在书桌前,底下已免不着备着“小火炉”来取暖。真是极畏寒的一个人。
这是在上海的第二个秋冬。去年,正是在比这还要更冷些的时候,我遇见了于坚老师。约一年的时间里,从倾谈、到约定做展,到今日老师在听说上开设“于坚以南”的专栏,一切都是在不“作法”的情况下自然“成法”。亦如与老师的交往,不晤面,不言教,却已领上道路。
《于坚以南》本是诗人在巜南方周未》的专栏名。很多年轻人也许对“于坚”并不是很熟知。我第一次读老师的作品,也是因缘际会,为了替年长些的朋友买他的诗集,且交流且读,才一探老师的气象风采。“听说”的读者,大多为年轻的一辈,开设《于坚以南》的专栏,是为了让大家知道,中国当代诗歌已经走得多么远。专栏由于坚老师提供每期的内容,在"听说"不定期推送。
诗歌|《对一只乌鸦的命名》图|鸬鹚于坚摄(云南丽江)
从看不见的某处乌鸦用脚趾踢开秋天的云块潜入我的眼睛上垂着风和光的天空乌鸦的符号黑夜修女熬制的硫酸咝咝地洞穿鸟群的床垫堕落在我内心的树枝像少年时期在故乡的树顶征服乌鸦我的手再也不能触摸秋天的风景它爬上另一棵树要把另一只乌鸦从它的黑暗中掏出乌鸦在往昔是一种鸟肉一堆毛和肠子现在是叙述的愿望说的冲动也许是厄运当头的自我安慰是对一片不祥阴影的逃脱这种活计是看不见的比童年用最大胆的手伸进长满尖喙的黑穴更难当一只乌鸦栖留在内心的旷野我要说的不是它的象征它的隐喻或神话我要说的只是一只乌鸦正像当年我从未在一个鸦巢中抓出过一只鸽子从童年到今天我的双手已长满语言的老茧但作为诗人我还没有说出过一只乌鸦深谋远虑的年纪精通各种灵感词格和韵脚像写作之初把笔整支地浸入墨水瓶我想对付这只乌鸦词素一开始就得黑透皮骨头和肉血的走向以及披露在天空的飞行都要黑透乌鸦就是从黑透的开始飞向黑透的结局黑透就是从诞生就进入永恒的孤独和偏见进入无所不在的迫害和追捕它不是鸟它是乌鸦充满恶意的世界每一秒钟都有一万个借口以光明或美的名义朝这个代表黑暗势力的活靶开枪它不会逃到乌鸦以外飞得高些僭越鹰的座位或者矮些混迹于蚂蚁的海拔天空的打洞者它是它的黑洞穴它的黑钻头它只在它的高度乌鸦的高度驾驶着它的方位它的时间它的乘客在它的外面世界只是臆造只是一只乌鸦无边无际的灵感你们辽阔的天空和大地辽阔之外的辽阔你们于坚以及一代一代的读者都是一只乌鸦巢中的食物我断定这只乌鸦只消几十个单词就能说出形容的结果它被说成一只黑箱可是我不知道谁拿着箱子的钥匙我不知道谁在构思一只乌鸦藏在黑暗中的密码在第二次形容中它作为一位裹着绑腿的牧师出现这位圣子正在天堂的大墙下面寻找入口可我明白乌鸦的居所比牧师更挨近上帝或许某一天它在教堂的尖顶上已窥见过那位那撒勒人的玉体当我形容乌鸦是永恒黑夜饲养的天鹅一群具体的鸟闪着天鹅之光正焕然飞过我身旁那片明亮的沼泽这个事实立即让我丧失了对这个比喻的全部信心我把“落下”这个动词安在它的翅膀之上它却以一架飞机的风度“扶摇九天”我对它说出“沉默”它却伫立于“无言”我看见这只无法无天的巫鸟在我头上的天空牵引着一大群动词乌鸦的动词我说不出他们我的舌头被这些铆钉卡住我看着它们在天空急速上升跳跃下沉到阳光中又聚拢在云之上自由自在变化组合着乌鸦的各种图案那日我像个空心的稻草人站在空地所有心思都浸淫在一只乌鸦之中我清楚地感觉到乌鸦感觉到它黑暗的肉黑暗的心可我逃不出这个没有阳光的城堡当它在飞翔就是我在飞翔我又如何能抵达乌鸦之外把它捉住那日当我仰望苍天所有的乌鸦都已黑透餐尸的族我早就该视而不见在故乡的天空我曾一度捉住它们那时我多么天真一嗅着那股死亡的臭味我就惊惶地把手松开对于天空我早就该只瞩目于云雀白鸽我生来就了解并热爱这些美丽的天使可是当那一日我看见一只鸟一只丑陋的,有乌鸦那种颜色的鸟被天空灰色的绳子吊着受难的双腿像木偶那么绷直斜搭在空气的坡上围绕着某一中心旋转着巨大而虚无的圆圈当那日我听见一串串不祥的叫喊挂在看不见的某处我就想说点什么以向世界表明我并不害怕那些看不见的声音1990年2月《对一只乌鸦的命名》这首诗对我来说不是平常拈来就能阅读的作品,需要一种状态。是冷静中的一点不能自已——“当那日我听见一串串不祥的叫喊挂在看不见的某处我就想说点什么以向世界表明我并不害怕那些看不见的声音”——首先是“看不见的声音”,这会是什么,来自“某”人?“某”物?“某”时?在我们现在的生活之中,命名之外总再有命名(母亲/生命,昵称/名字,回忆/过去,自恋/爱情),一人牵连一人,一物关乎一物,一情带起一情,“命名”越发取代“常识”,耳听为虚的被传成了实的,眼见为实的被解成了虚的,虚虚假假之间,多是主观之情。当我说”爱“,便是指你、我、他,而不是爱的本身,即使是指出“爱”本身,声音可以被“视而不见”。
一个人可以造作自己的生活,但是世间的意义自在自然(常识)之中,接受“那些看不见的声音”,是为人本真的状态,而“我并不害怕”,则是处在更高的法度,和自由(“我爱你,但与你无关”歌德)。在我读这首诗多遍之后,十分敬佩写作者的功力,除了感受的词格之高,技巧之熟练,更读到了自在,把这首诗的最后一段提前读,依旧贯通。
昨天在蓬皮杜现代艺术大师展上,看见两句话:“画家需要不断地有一定量的光线,一种闪光,一种悬在空中的惊悸,这样他才能看到全部的东西。”(劳尔·杜飞)、“如果每个人能够像呼吸一样创作,那是真正的幸福。人就应该努力做到那样。”(康斯坦丁·布朗库西)。随即联想到此诗。
“呼吸一样,身体性的写作,不是观念性的。”(于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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