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Uhjnbcbe - 2020/12/8 17:51:00
热气球赵一凡温州医科大学再一次听见陶飞的名字,是在家里的饭桌上。这一天谢晶难得回家里来吃饭,母亲特地在街对面的精武鸭脖买了鸭翅鸭掌,还炖了鲫鱼汤,好像什么重要人物要来家里考察。结果谢晶这几天上火,鸭翅鸭掌一点没动,饭也只吃了小半碗。她这人就是这样计较,连每顿饭吃什么吃多少都要算进心里的小表格。父亲正好跟团出去了,这点剩菜我们仨吃了好几天,我就烦她这点。谢晶回来晚了,麻雀儿要看的动画片已经开始,黏在电视前不肯走,母亲让谢晶坐着,自己盛了碗饭菜去边上伺候。孩子宠成这样,谢晶也不管。这段时间我待在家里,她把自己女儿的功课都扔给我,还要帮着提前学英语,她只负责每天晚上回来检查、签字,给我日结五十块一天的工资。自从在银行升了职,这颐指气使的派头是越来越大了。陶飞你还记得吧?谢晶把头凑过来,神神秘秘的样子,你肯定记得。哪个陶飞?我在说出这句话时其实已经想了起来,我高中同学?你们初中也是一个班的吧,他还来我们家玩过。对,好像是,我说,你在哪里遇见他了?你怎么认识他?你知道咱妈上次叫我出去吃饭给介绍的人是谁吗?我把筷子从菜碗里收回来,好几句话在我脑子里打转。这么巧啊,我说,又把筷子重新伸出去,对着几块鸭翅翻翻捡捡,你把他认出来的?吃饭那天你回来怎么没说?我想起那天晚上谢晶回到家,对着妈一通数落,说今天遇到的男的瘦的像麻杆一样,说不定体重比她还轻,手腕子雪白雪白的,跟饭店里的筷子差不多粗细。这样回想起来,倒和我记忆里的陶飞有了一些重叠。哪能呢?谢晶说,我要是当时就知道了,就直接把也你叫来了。母亲这时正好端着碗从房间走过来,聊什么呢?干坐着不动筷子?我吃不下。谢晶摇摇手。母亲把手里的碗前倾给我们看:麻雀儿不吃鱼,嫌刺多;鸭翅也不吃,太辣。青菜呢?谢晶问。她吃菜跟完成任务似的,每天就吃那么两口。你喂她白饭得了。我说。把鱼汤倒饭里拌一拌吧。谢晶说。母亲已经走进了厨房,不是说汤泡饭没营养吗,再说汤里保不齐有刺,扎着了更不好收拾,我给她打个水蒸蛋。妈你别弄了,她是慈禧还是怎么的,爱吃不吃,饿死拉倒。我说。你怎么说话呢,真饿着怎么办?母亲说。谢晶少见地跟我站在了对付她女儿的同一阵线,你别弄了,少吃一顿饿不死,等会儿我去说她,连自己姓什么都忘了。我瞥了谢晶一眼,母亲没有说话,双手依旧在灶台上移动,往碗里打了一个鸡蛋。她一边用筷子抽打着蛋液一边从厨房里走出来,脚步正好踏在叮叮当当的节拍上,脸上那股慢条斯理的神气劲儿,跟我在过去那些年在谢晶脸上看到的简直一模一样。“正好家里鸡蛋多,我跟你爸上次去旅游一人领了四十个,冰箱都塞不下了,每个人只交十二块。”你们那也不是旅游,就是听人介绍产品。我说。母亲拉开椅子坐下,说,在家里待着也没事,阿玉看着麻雀儿,我跟老头子难得出去走走,比一天到晚闷着好。没买什么东西吧?谢晶说,我跟你说,不管他们怎么说,只要让你们掏钱,千万别买。我是傻子呗,让人把我的钱骗去,母亲说,你又不是不知道,从老头子口袋里掏点钱有多难。那倒是,谢晶说,我估计我爸这辈子想上一回是不太可能了。这点谢晶倒是像父亲,从小数学就好。父亲有一个放账本的抽屉,每天定时算账,写得清清楚楚。谢晶也有这个习惯,只不过她的帐记在手机上,上次换手机数据倒腾不过来,还特地找人用电脑转到新手机里。记账不是什么稀奇的习惯,但像他们那样每天傍晚雷打不动地坐在那儿盘算,以至于演变为一种爱好,实属少有。我们刚说呢,你上回介绍那个,是谢玉高中的同学。昨晚我看谢玉朋友圈他点了赞,问了才知道。谢晶说。是吗?我忘了人叫什么,哪个同学?母亲问。我同学一大堆,说了你也不认识。我说。母亲的手腕还在旋转,保不齐有点印象呢,怎么样,人怎么样?你那天是不是说太瘦了。是比较清秀,人也是很斯斯文文的样子。谢晶的说辞这就变了个风向。这不是挺好的吗,我跟你说这样的才靠谱,母亲说,阿玉你跟他还有联系吗?要是你姐跟他处不上,你也可以试试看啊。“我是有病还是怎么的?多少年没联系过了。”母亲大概没有想过这样的话会让我有多难堪,我把筷子一放,起身离开了饭桌。谢晶发出一阵轻笑,我没有理睬她,径直走向了客厅。客厅边上就是谢晶和麻雀儿的房间,房门敞开一半,麻雀儿坐在床尾盯着电视,五颜六色的光在她脸上闪动。看得出来她是在装着没看到我,别看这孩子年纪不大,心思却活泛得很,指不定刚刚在偷听我们说话。前几次她妈出去相亲,麻雀儿就不太高兴,在家里因为一些小事大发脾气。母亲都忍不住训了她一次,罚她在墙壁前面站了半个小时。我知道母亲心里急得很。尽管也心疼麻雀儿,她还是不遗余力地帮谢晶物色人选。谢晶工作稳定、收入菲薄,但年纪刚过三十,还带一个孩子,正好处在一个尴尬的区间。找确实找得着,关键是要谢晶看得上。我好几次看着她戴着副老花眼镜对着手机唉声叹气的,可能就是愁这件事。我在沙发上坐下,发现母亲和谢晶在餐桌边上靠在一起。谢晶拿着手机,好像是在翻陶飞的朋友圈给母亲看,不时还点评几句。这是她第一次对母亲安排的人这么积极。我也点进陶飞的朋友圈。从上往下翻,都是跟工作有关的事。我知道他在附近一家度假酒店上班。他们公司应该给布置了宣传任务,陶飞每周都会发一条带九张图片的朋友圈,内容大同小异,无非是放松身心、拥抱自然之类的,近一个月频频提及氧疗。图片拍得相当精致,不像出自手机的摄像头,估计也是配发的。除此之外,由他自己意志产生的内容只有寥寥几篇,离现在最近的一条也在好几个月前。那时冬天还未结束,陶飞身穿一条卫衣,跨着山地车立在盘山公路的边缘,几缕头发被汗浸透了,塌在额头上。陶飞苍白的脸上透出一晕绯红的光影,他身后是下落几十米的深涧,冬日无水,只有凌乱的灰白色巨石交替横陈,如万物朽坏的尸骨。我敢说在好多人的成长经历里,班里都有这么一类人,他们在同学心里的形象更趋向于另一个性别。好多人将其称之为男人婆或者娘炮。我听说有些这样的人很受欢迎,但是通常的情况总是两边都不讨好,乃至受到孤立。陶飞就立足在这种通常情况,他的身材、语调、性格,都纤细得过分。我从未听说过他参与过足球或者篮球,运动会也轮不上他,我至今仍记得他在一次长跑之后的呕吐,苍白而消瘦的脸憋得通红,咳得让人心惊。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如果我们有意寻找陶飞,会发现他总是在看书,或是在一个本子上写写画画。他既不玩男生的游戏,也不参与女生的话题,除了成绩比较好,你很难发现陶飞值得称道的地方。因此他在男女生里都没有什么朋友。比较巧合的是,我就是陶飞为数不多的朋友之一。我曾经一度相信自己和他有特殊的缘分,尽管这样说可能有点奇怪。我们在初中开学前的那个暑假就已经认识,初中第一年还做了同桌。现在回想起来,我和他成为朋友的出发点有些功利。陶飞初中是住校生,只有周末能回家。他从家里带了个mp4,每周回家更新几部电影和小说,晚上在寝室里偷偷看。后来学校晚上查寝突然变得严格起来,他的娱乐时间便移到了每天的午睡时段——他把外套罩在头上,双手在抽屉里紧握着那个机器。每天午睡结束,陶飞掀开外面的校服,往往全身已经被汗水浸透,有时连鼻尖上也挂着汗珠。他把外套折好、塞进抽屉,然后从背后抽出水杯,走向教室外面灌水,脸上常带着无意识的微笑,脚步轻快,令人动容。这种隐秘的快乐很快传染给了我。和陶飞成为朋友以后,他答应每天放学将mp4交给我使用,机器没电时帮他充一下,次日清晨再还给他。每个礼拜的最后两天,我们都会反复讨论下一周的节目内容,搜肠刮肚地把自己听说过的电影和小说名称写在纸上,由陶飞带回家中下载。有一阵子他酷爱动漫,连带着我也看了不少。我好几次把女生群体里口口相传的耽美小说的名字写给他,陶飞也来者不拒。不过,他坚称自己从未了解过里面的内容,不知到底是真是假。尽管我在家睡在自己的房间,没有被检查的风险,还是选择效仿陶飞的做法:我也用被子把自己蒙住。我还记得那些夜晚,我从枕头下面摸出机器,伸出双手的大拇指和食指把mp4扣住,左手按动电源按键,四四方方的屏幕在幽暗憋闷的被窝里忽然亮起,空间的四壁滚动着微微发亮的绒毛,好像外面的一切都与我无关,只余下自己漫长的呼吸声。这可能是我那段时间对于幸福最详实具体的印象。这样的交易一直持续了两年。两年以后我们升入初三,他的mp4随即被父母没收。其实那时mp4已经不再流行,有钱的同学已经把玩上了mp5,再过一段时间就是智能手机的时代。很难说我在陶飞的那台边缘几乎被出汗的手掌磨白的机子上看了多少东西,哭或者笑了多少次。我记得有一个冬天的夜晚,我追着看一部小说直到它新近连载的地方,一个难受的断章。那时已经是凌晨,具体几点记不清楚,我睡不着觉,穿上棉衣棉裤推开了房门。家里一片漆黑,父母和谢晶都已熟睡。我走出家门,独自在小区里游荡。所有的地方都空无一人,小区整齐排列的房子如同延绵伸展的山岭,街边的路灯微微闪烁,漆黑的夜空看不见一颗星星。直到远处的垃圾桶突然倾倒在地,一只花色复杂的野猫从里面窜出,我才恍然惊觉,好像从一场漫长的幻梦里醒来。原来身边的一切都被洁白的初雪覆盖,只是我走出家门时,风雪俱已止息,没有一点声音留存。回头望去,路上只有我留下的一串脚印,弯弯曲曲,在雪地里慢慢模糊。我回到家中,坐在客厅里等待时间流逝。等到家人全都起床,我往窗外张望,太阳还在绵延的阴云里酝酿,地上的雪却已经全部消失,连霜冻的痕迹都没有。我来到学校向陶飞谈论起这场初雪,他却坚决否认,说他昨晚起夜,透过厕所的窗户往外看,操场上只有枯死的草地和洋红色塑胶跑道,窗外的探照灯彻夜未关,无数蚊虫围着光柱起舞,说明晚上没有下过雪。我又询问了好多人,都说不甚清楚,但是早上起床,确实找不到下过雪的痕迹。没过多久,除了我自己,谁也不能清楚地回忆起那天的事了。我渐渐怀疑这场雪只是我人生中的一个错觉。多年过去,我时常想起这个夜晚,它和其他许多重要的时刻或者错觉混杂在一起,再也分不清楚。杨旭东忽然给我发了几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