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晋年间的高人们,将《庄子》中发生在濠梁和濮水的故事合而为一,称为“濠濮间想”。
刘义庆的《世说新语》,记载了很多魏晋人的故事,其中有一段说道,晋简文帝有一次到御花园中游玩,进入了华林园之后,对左右的人说“会心处不必在远,翳然林木,便自有濠、濮间想也,觉鸟兽禽鱼自来亲人。”也就是说,只要心中宁静,纵使并没有身处在山林之中,也一样能够感受到濠、濮间的乐趣,眼前的所有景致,包括那郁郁葱葱的树木,那潺潺流动的水流,都能够让人感受到一种身处山林田园时才有的乐趣。
世人都常说“魏晋风骨”,魏晋间人,的确是很与众不同啊,就算是高高在上、九五之尊的皇帝,也能够暂时脱离世俗的藩篱,有如此贴近大自然的冥想,这实属不易啊。
当然,若说起魏晋间的高人们,自然还是少不了那位隐居南山、恬然自得的陶渊明了,他或许也是深深体会庄子思想之人吧。“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这是陶渊明的《饮酒》诗中的几句,从这诗中我们可以看到,陶渊明也是一个懂得如何享受濠濮之间乐趣的人,他的想法,和简文帝有着异曲同工之妙,就算身处在喧喧嚷嚷的市井,只要是心怀濠濮,就自然能够感受到一份宁静,体味到一种和大自然合而为一的感觉。如此的话,那门外喧闹的车马之声,自然就全都无法进入到陶渊明的耳朵中去了,当他手中捧着一杯美酒的时候,浮现在脑海中的,就只剩下了远方那悠悠的南山了。
其实,虽然人们常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可是,这世上的人,还是有人能够理解庄子那小故事背后的深意的,除了魏晋年间那些超凡脱俗的竹林高人之外,宋朝的那位大名鼎鼎的东坡居士,也是颇能体会其中三味的。
据说,苏轼曾经说过:“乐莫乐于濠上。”由此可见,这位东坡居士,可并不像某些世俗之人想象的那样,整天对肥腻腻、油光光的红烧“东坡肉”感兴趣,正相反,只要是能够让他感受到濠上之乐,别说“三月不知肉味”,就算一辈子“食无肉”,他也不会放在心上的。
想想苏轼的一生吧,他仕途不顺,屡次遭贬,如果没有一种生性淡泊,潇洒出尘的心境,内心恐怕早就承受不住那一次次的打击了吧。正是因为怀着一种和大自然融合一体,和山林草木、鸟兽虫鱼晏然共处的心境,才能够让他从容面对生活中的一切打击,过着逍遥自在的日子。
现如今,对于我们这些长时间坐在办公室里,住在城市高楼大厦中的人来说的话,或许,还真的是应该学着古人的样子,感受一种恬然自得的情绪。其实,要感受那种淡泊萧疏的心境,要体会一种鱼鸟亲人的优雅,要领悟一种陶然忘机的情怀,也并不需要我们真的跑到田间地头,爬到大山之巅,走到大河之畔,而只需要按照庄子《逍遥游》中所说的那样,让自己的心绪随风飘荡,像那展翅高飞的鲲鹏那般,“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让我们的思想飞到那遥远的地方,和天上的飞鸟共舞,和水中的游鱼同乐,那自然就能消除案牍劳形,达到一种“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的效果。
据说,“濠濮间想”的思想,乃是中国传统艺术中的一个重要的境界,是无数的中国艺术家正在追求的一种情怀。
庄子是一个向往大自然的人,我们从他的那些故事中就可以看得出,那里面到处都充满了人和自然和谐相处的故事,他那些脍炙人口的小故事,启迪了无数后人的智慧,同样,中国传统艺术也受到了他的启发。中国传统艺术,崇尚的是和谐,是人和大自然的和谐。人和大自然是一个有机统一的整体,我们没有必要将自己孤立开去,正相反,我们应该融合在其中。
且看杜牧的这首《山行》,就很好地体现了这一点,“远上寒山石径斜,白云生处有人家。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短短的二十八个字,却体现了人和大自然的完美融合。那位诗人并不是一个游离在诗境之外的欣赏者,正相反,他就是这首诗歌的主人公,是那个沿着石径在寒山远上的路人。正所谓“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正当他觉得仿佛已经走到了天边,仿佛就能够看见白云的时候,他看见了那里赫然有人家。只是,这人家也不是孤零零的,它仿佛是和天边的白云在一起一般。正当读者都以为诗人将要去拜访那白云生处的人家之时,诗人却又笔锋一转,停下了自己的脚步,坐下来欣赏那“红于二月花”的枫叶。
整首诗歌中,除了一个若隐若现的“人家”以外,并无其他人迹,而且,诗人最终其实也并没有去那“人家”,然而,虽然写的是“景”,却有“人”蕴含其中,因为,诗人所写的景,乃是有“人”参与其中的,只是,这“人”是隐含在景色之中的,他与白云同乐,与霜叶同乐,人与大自然,早就已经成为一体了。
庄子是一个崇尚自然之人,他讲究的是人要顺应自然之道,要以万物之情为情,如此这般的话,方才是真性情。“不近人情”、“独重天情”,这就是庄子心中的想法。
说到这个“情”字,很多人恐怕都会认为,这应该是人类的专利,的确,人情世故,这是人类社会所特有的。人类,作为万物的灵长,拥有着思维和情感。人类之情,是十分复杂的,对父母兄弟,那叫亲情;对朋友同事,那叫友情;对爱人情侣,那叫爱情,常常听到有人说:“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也就是说,我们认为,“情”是人类专属的东西,而草木之流,是无情的。
不过,还是有很多诗人,能够体悟到庄子所说的“濠濮间想”的思想,所以,他们能够将自己的身心和大自然融合在一起,从而倾听到大自然中万事万物之情。
是的,在庄子的心中,不光只是人类有情,世上所有的事物,都是有情的,只不过,人类愚钝,不曾觉察到而已。
先说动物吧,它们和人类一样,都是大自然中的生命体之一,羊羔跪乳、乌鸦反哺,这证明了,即使是在禽兽之间,也是有亲情存在的。元好问曾经写过一首《摸鱼儿》,就道出了大雁间的真情,“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如果你认为,他写的是一对相依相守、至死不渝的情侣的话,那就错了,因为,元好问所讴歌的,其实是一只殉情的大雁。当年,他赴试并州,在路上遇见了一个捕捉大雁的人,说是自己捕捉到一只大雁之后,另一只在天哀鸣,郁郁不肯离去,最后,竟然以头撞地而死。元好问为这一对大雁而感动,所以,将它们的尸首买了下来,并且安葬在汾水之上,号曰雁丘。如果不是有着濠濮之情,元好问恐怕也不能如此真切地感受到大雁之间的真情。
动物有情,那么,植物呢,这就更加需要诗人那丰富的想象力了,龚自珍在自己的《己亥杂诗》中写道:“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是的,落花化为春泥,这是一种再自然不过的自然现象,可是,龚自珍却能够在大自然中体会到这其中所蕴藏的“情”,也算是领会了庄子“濠濮间想”的其中三味了。
动物和植物,好歹也都是有生命的,那么,那些无生命的东西呢,山川河流,这总应该是真正的无情物了吧,可是,在诗人的眼里,却并不是如此的,“谁言水是无情物,也到宫前咽不流”。那水自然是无情的,可是,身临其境的人,却是有情的啊,所以,才能够感受到,那流水之中深藏着的情意。
这就是“濠濮间想”的思想在中国传统艺术中的具体体现,或许,只有真正放开怀抱,投身在大自然中,才能够品味到当年庄子在濠梁之上,濮水之边所感受到的那种鱼之乐、龟之乐,体会到万物都是有情的。或许,艺术精神,是有着长久的生命力的,所以,庄子的思想,包括他那“濠濮间想”的情怀,才能够流传下来,一直流传到今天。
两千多年的时间过去了,陵谷变迁,当年庄子曾经观鱼的地方,今天恐怕是很难再找到,也很难保持原貌了,但是,那又何妨呢,要体会庄子当年的心境,也并不一定就要真的去濠濮之间啊,只要全身心和大自然完美契合,就算是在自家的金鱼缸之前,也一样能够感受到当年庄子在濠濮之间的感受。
我斜睨着鱼缸里的金鱼,仿佛听见了它在问我:“难道,你能够知道我之乐吗?”我嘿嘿一笑,回答它说:“那当然,我当然能够理解,因为,我和你,是合而为一的啊。”在这一瞬间,我体会到了庄子的濠濮间想,我仿佛感受到了那种鱼鸟亲人、陶然忘机的感觉,感受到了一种恬淡闲适的心境,我抬起头,淡淡一笑,仿佛又听见了庄子这个可爱的老头,正在娓娓道来,说着他那些关于鱼和各种小动物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