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我大学毕业前后写的一篇小说随手翻阅了一遍。30多年过去了,仿佛看到了当年的幼稚,同时感到这部作品很象一首校园诗,为纪念当年的单纯记忆和写作探索,现原封不动(只字不改)呈现于此。希望大家评判和消遣。下面即原文----
[简介]
《两脚动物》为毕业前后创作的一部近2万字的小说。它采用新意识流手法,描写一个初级艺术家形象的成长过程。他是一个值得尊敬的青少年,他的品质,他的人生观,处世观,都值得赞颂。但他又是极平凡的。他所受到的良好教育从某一角度讲又是畸形的。然而那又很适于一个将有成就的艺术家的极好外界条件和已有素质。小说力求阐述一种美学观点,它是矜持的,完善的理性美的一枝。它可以感化人性,可以陶养艺术的更臻完美。同时它暗寓了一些社会性的死角。
《两脚动物》
首先我要给你一个忠告,就是当你展卷阅读此文时,不要过高寄予什么希望。你尽可以干脆将其掩卷丢之一旁,放弃阅读的念头。这果真是为你好,免得你读到最后一行,抑或读了开头的文字,便产生大失所望的情绪。
他的平凡的经历使你觉出乏味,我的功夫使你认为我煞有介事。可是,平凡之中,我尝到了永恒流淌的意味,振奋和修改着我不健全的灵魂。他没有一个值得记忆和卖弄的童年。长辈们津津乐道于诸列情境的时候,他感觉到一种难言的乏味。忍耐乏味的继续,是一种涵养,也是一种折磨。当时的氛围就留下一个白而淡的记忆。天真的趣味,幽默的感染,这些少年时代的偶或间的欢乐,也终归于无益。
他一遍遍咀嚼着洪荒时代这个概念,想象着久已远去的故事。古老时钟响起了声音。独挂中天的太阳,白的粲然,浑然向大地睁着眼睛。远野一片黄的荒凉。垦殖的人群,只在那机械而又干涩地劳作着。整个世界仿佛是一片燥的宁静。令人向往的神奇故事在这里发生。
——凡不是眼前的现在,不是淡的枯竭,便是浓的沉暗、闷湿。只有眼前才生动活泼、郁郁葱葱。他固有着这一感念。
新奇是陌生的儿子。正依靠别人扶持学骑自行车的儿童,就有一种向往的感觉:一个远的距离,一个速度,一个直至趋往。据说火车只在两个铁条上飞驰……,大山,大海,一切!
多少疑团?多少提问?多少惊愕?一个无愧于其名的母亲,你是孩子的第一个启蒙之师。你不要为摆脱烦乱而扼杀孩子的天真烂漫的性情,挫伤他无穷的求知欲。
一次,他睁着双眼问妈妈他是哪来的,在起初的时候。
——那天,妈妈正在床上休息,墙上贴的一张画儿,里面那个可爱的胖娃娃走下来,你就来到我的身边。妈妈一本正经地讲故事似的对他说。
——那对门的拉儿妹呢?他信以为真了,接着问。
妈妈告诉他,那次一共走下两个娃娃,他后面走来的就是拉儿,对门张婶把妹妹领回家了。
多么美丽的故事,他天真地笑了。原来还以为孩子都是妈妈从路上拣来的呢。
温和凉爽的秋夜!月亮的银辉洒落大地,注视着一群夜的游戏者。孩子们叽叽喳喳呼拥着。他和拉儿一块隐蔽到一个严密之处。一次拉儿被对方捉住还委屈得哭了呢。直到月儿西斜,他们才悄悄退去。他欢快的心情,每到这时便嗅到一股夜的宁静的气味。让他感到愉快舒适,又感到一缕孤寂。第二天,爸爸妈妈都上班去了,留他一人在家,他又嗅到这一气味。直到拉儿过来跟他一块玩,它才消失得无影无踪。尽情地玩耍是永不厌烦的。
张婶非常漂亮,她是拉儿的妈妈。少年多情的他在张婶面前变得腼腆起来。有时,他目不转睛盯着她的脸看。记得小时候,年青的幼儿教师小林逗他说,长大要个什么样的媳妇。
——和张婶一样的,他说。眼睛看着林老师发呆,林老师也真漂亮,怎么不说和她一样的呢?
在场的人全笑了。他永远记忆犹新。
他跳着舞,林老师打着拍子。他总是唱着妈妈教给他的歌儿——那属于他自己的歌。
小小子,骑门墩儿
哭着闹着要媳妇儿
要媳妇啊要媳妇儿
啊!要媳妇儿……
又使在场的人大笑起来。
和拉儿一块玩着,他总想起张婶。
他们转过一个弯,前面是一堆瓦砾.忽的飞出一群马蜂.猛姆、喜在都跑开了,他被蛰得生疼,没有跑的力气了。拉儿用力给他挤毒,他感受到她纤细的小手传给他的凉的快意,接着一阵疼痛。他见到飞的东西就胆战心惊,继而又仿佛觉出那只小手在来回摩擦,一丝浅浅的笑意掠过那幼小、天真、英俊的少儿脸庞。妈妈常把他当作一个小姑娘打扮,他也真有点小姑娘的风姿。
——索儿,来。妈妈告诉你,田尔瑟是你的学名。妈妈把他叫到身旁认真地说。
怎么这样拗口的名字,那是……谁能够想到那竟是自己的名字。索儿多好听,拉儿也好听,一个人孤独时,就一遍遍念诵拉儿的名字,似乎她就来到身旁,寂寞全消。田,他想到了甜味,爸爸的田,可没让他想到甜。继而想到糖,宁愿不吃糖,也想叫索儿。学校是什么鬼地方,我才不想去呢。——接着又想,大概有出息的孩子都得去学校念书。只要拉儿喜欢去,我也喜欢去。可能都要有个校名吧。田尔瑟!!要忘记了怎么办?一股涩的感觉流遍全身,想起偷着去杜梨树上摘吃未熟透的果子的感觉。他开始埋怨自己的名字为什么这样多又甜又涩的味道。拉儿的名字多素洁啊,还有索儿,妈妈还叫我索儿吗?——还有喜在,猛姆的名字也不那么难听啊。
第一次见到校长给他留下的印象远比那校门的印象强。爸爸脸上有胡茬,校长似乎少一点。
——小朋友,你叫什么名字?校长问。
他一时忘了自己的名字,想说索儿又知道不对。校长的胡茬好亲切,那些甜的涩的味道一齐抛到九霄云外。幸而张婶给他解了围。
他掠过校长面庞。他就成为这个学校的学生了。第一次随着人流找到学校的厕所。校长说有什么困难就去找他,并指给他看那是校长办公室。
他没有什么天生的功名心和虚荣心。他的学习成绩一直排在最前。老师表扬他。调皮的孩子不敢欺负他。他还帮着拉儿把她的敌人打败。
他一直对自己的名字耿耿于怀。课堂上,老师高声叫---田尔瑟---他首先听到一个高而清晰的声音,接着听清楚老师的发音,继而首先是甜的后来是涩的味道,仿佛又从涩的味变成甜的,下面才意识到老师是在请自己回答问题.
拉儿仍然叫他---索儿哥,声节那么顿挫、干脆、练达。小刘老师也叫他索儿的,声调最好听。后来就不再见到刘老师。妈妈说她去了很远的地方,他不理解她为什么离他而去。和她在一起有多快乐,他相信她不会就走的。
他怀着抑郁的心情随下课的人流走。前面转角处就是去校长办公室的通路。快到了,他心里不禁一阵颤动,他想该怎么说,是现在去还是再找时间,校长不在怎么办,回来吗?转弯的地方到了,他下决心向右边走去。只他一人脱离了人群,后面一定有人在看他。他走过前面一段有点暗的过道,停在校长办公室门口,手扶住门把手,还没喊出口来,门开了。是校长慈祥的笑容,在那高高得站住。
---啊!是你,校长说。有什么事吗?
他仿佛是全心思乱麻一般,终于理了头绪说:
---我要改掉我的名字,校长。他一下了坦然了,不管校长拒绝还是答应都无所谓。
校长坐回他的座位。忽然爽地答道:
---好的,这容易。不过这是为什么?
---我的名字,我不喜欢它。我要叫……
---改成什么?校长挺急切的样子,他不懂为什么这样。
---仍叫索儿。
校长明白地说:
---好呵。索儿,多好听的名字啊。明天叫老师公布一下就得了。
谢谢校长,他肯吗?他没想到这么简单。
---小事小事。校长悠然地说,象又开始另外的工作。
爸爸确实不如妈妈疼爱自己的孩子。哪个晚上不是最后跟妈妈再见。妈妈最了解孩子的冷暖和饥饱。外面是寒冷的雪层的覆盖,妈妈送来棉被盖在瑟瑟抖动的身上,一股暖的流动涌来,舒服地让人陶醉。多少个梦中再现妈妈慈祥的笑颜、温暖的亲吻和拥抱。梦中也见过爸爸,那是因为见到了妈妈才见到他的,有时他瞪着眼看,再就是硬硬的胡子茬。
爸爸也爱他的孩子,他敢肯定,只是他整天有做不完的事情,总那么匆匆。
他记起刘老师的时候仿佛比记起爸爸的时候还多。他家的镜框里有小时候的一张放大照片,他永远引为自豪,那是爸爸给摄制的。
爸爸也曾有过闲暇的时候,有过幼童般的激动。那是一个明媚的仲春,整个的一天和爸爸一起在幽深的林子里度过。有一会儿,爸爸跑到前面老远,丢开他一大距离,鉴赏着杂类草木,摄了一大堆莫名其妙的图片。他仿佛于其中寻到一种难言的味道,得到一种神气的力量。后来他似乎懂了一点。这真令人爽然倾倒啊!
白的浮云在飘荡,似乎如此。树木全绿着,春意一片浓重;高山的雄峨,黛黑的轮廓……一切仿佛又在动摇,头脑里本来就有一种飘悠悠的感觉吧。人的思想、意识,人的情感,人的理智,可似那飘渺的白云,无定?可似那树木的全绿,生命力--吐芳?又可似雄浑的装卸工,那男子汉,那雄壮?多么宽阔的臂膀,块块发达的肌肉,一定是的!站着就如同这高山,那么沉,那么稳---吻,再看那漂亮的小姐,那脸庞---盛开的花儿---,那长发---秀而生波---,那苗条的身材---?---,悚然给人一种美的激励。全身都是那么轻盈盈的,如浮云在飘荡,白的,多么纯洁,多么令人陶醉。
操场上堆满了黑压压的人群,中间一块偌大的广场,头顶上的灯光全暗着。这是白天,太阳是尽人皆用的无价光源。中学的级长高声呐喊为本级足球队员助威。每个人都狂奔着,追那圆形的猎物。他也在其中,跑着,吼着。他恨那圆物不朝这边来,何以显示一下自己的威武。他中等细条的身材,曾给多少女同学留下很好的印象。她们不会不谈论他的。今天,那些女同学在广场的东侧,其中有他爱着的那个女孩子。级长还在怒吼着,滚在球队的中央。他遛到广场的边缘。天上飘起蒙蒙细雨,不一会儿显得大了。风也助着雨威,地面湿了,球上沾着一层泥土,队员们更疯狂了,淹没着级长的叫声。后来阵脚全乱了。他瞥见她的头发披下,被雨水打湿,比刚才更黑了。人们谁也没离去。他悄悄退出了操场,没有人看见他。比赛的秩序全乱了,仿佛更精彩。他沿着跑道外围走着。雨还蒙蒙着,更有一股清凉意。她也许正在找寻那个影子,她是不会办到了。他觉出一种神秘之流淌入心胸。他走到礼堂的外廊浓荫下,头顶的密叶挡住下落的雨点,单杠上有几个学生在玩耍。伙食管理员赵三正跳上它,给围观的人们讲着攀上的技巧并示范着。他很喜欢赵三的眼睛,它衬着那副脸庞显得很英俊。身材适中,潇洒翩翩。听说赵三经常约那个嘴唇有些翘的英语女教师去他宿舍,后半夜才离去。他看见赵三攀上杠去,并以神秘猜疑的眼光看他。高年级的大块学生谈起来更是绘声绘色。
第一场雪花飘洒大地的头一天,他放假回到家。是爸爸偕同妈妈一同到车站接的他。
---欢迎你,索儿!妈妈把一束新花放在他手里,素洁的白花将插在那个花瓶里。
---祝贺你,索儿,送走了又一个学期。爸爸朝他挥着手。和爸爸一块度过欢乐的假期吧。
离傍晚时分还那么遥远,屋子里已经显得黑暗了。拉儿扭亮了灯。一假期的分别给他们带来了无尽的话题。
---校园里装饰得可谓美矣,索儿说。但说明天将永远离开那里,我不会有什么犹豫和留恋的,犯不着总去想它。
---不,对我们生活久了的地方一定永远怀念的,拉儿说。当你永远离开它时。
---各人有各自的气质,索儿让步了。你近于柔而多情,我则表面上刚强不折的。
---是谁说过偏激是不大好的,拉儿不让步。刚柔相济才为完美。
---这只能适用于艺术,一曲音乐,一幅画,都需要既体现出刚性,又体现出柔来,这才是不朽之作呢。它方能唤起欣赏者的共鸣的。
---我不研究艺术,缺乏艺术的实践。但艺术的真正价值在于沉默中,恍惚和蒙胧中,让人去体味其中无尽的韵味,以得无穷的享乐。这是艺术的感染力。我不会成为一个艺术家的。
---为艺术而献身是高尚的。
---高尚者不仅仅表现为只为艺术而献身。
一阵小风吹进一缕凉意,他感到出奇的清爽,快意。他瞥见她高雅的装束,饱满的气息,带着那个城市的风格。
---艺术家的品格常与美相联系。比如观赏大街行人,你会发现行人中的女子许多是美的,尽管她们风格各异,但都可称为美人。
---只注重表面吧,她似乎仍有话说。
---而在我们级上的女生中,我认为没有几个可享有美之誉的。他说。
---大概是……
---大概是,美乃外表与内涵的统一,而观赏大街上的美女无法视其内涵,那种美不是实在的。另外美又受观察者的主观制约。
---难道在你们班上就没有一个你认为美的吗?她问。
---真实说,只有一个应该称上美的。他看见她迷惘地沉默。
他们互道平安。
他呆呆望着灰蒙的天。屋顶上是一层雪白了。学校里,花园里也都是这样了。这雪片将永远无声地飘下来,地上会一分一分增厚,覆盖一切草木,一切松林,淹没杆木和房屋,淹没难平的沟壑及来不及喷吐的火种。一切生命会被无声地闷死:鸟,人,骆驼,飞马,大人,孩子,巨人,女子。一切都来不及陈腐就被冻僵了,整个世界将变成冰的银白的整体。
真会这样吗?谁知明天会不会这样?!
谁也不能肯定世界何时走向灭亡,明天?一刻钟以后?过去的方为安全了,未来的谁也不能卜说。也许顷刻间我们全部瓦解,整个地球上的生命都烟消云散,一切重新开始,荒野的时日,九日旷野,低等动物,然后向人类过渡,往日的文明随之消亡,人类世界将从零重起,重新经历起野蛮的初始。世界难道不是这样往复吗?要真可能这样,那艺术还有什么用途。
庸俗的循环论,循环论的庸俗的循环!
在梦中,他渐渐睡着了。他扒在桌子上,仿佛一切都在沉凝。高尚的人类所创造的一切成果,精神的,实体的,一齐向他压来。邮局里总是人来人往,从这里产生了多少信息和悲喜。绿色的邮局和黄色的火车站是同样功能的。一个传递人体,一个传递人的讯息,人本身就是一讯息大载体。
风尘仆仆来到素洁墙壁的病房,给呻吟者带来一丝慰藉。挺入战场,制造弥漫的硝烟,你争我杀,互相残戮,各以对方流血为快。
城市里整日都是如何的欢腾啊。人类的文明发展到今天,自由的程度突飞猛进了。他不曾没有注意过行人的匆匆。他们摆动着双手,迈动双腿便可前进。他想,大地该是多么沉重,多么浑厚啊。全靠这神秘的大地,支持了世界上的一切沉重,包括人类这一高级动物群及其思想。他们素常以两足驻地,两腿支撑,而完成一切行为:美的,丑的,奏效的,徒劳的。火车一声轰鸣,急驰而过,把她----那位亭亭站立的小姑娘----撇在遥远的身后。他心里起了一阵波澜,她手里拎着负重仿佛是从异地归来,在那站台上立正,目光在凝视什么,思想在寻索什么,她的所思和她的所视同一吗?她将越来越远离他,她近乎那么孤单,纤细的全身,与那狭窄美丽的脸庞正相辉映。她马上就会起步而行,穿过火车开过遗留下的,静静默枕的铁轨,走到那里去。人,该是如何奇妙!常常让人感到莫名的奇怪。人尚未脱离动物的本能,为了生存和延续,去行走,去驻足,上下两肢的分工多么关键至重。
火车的摇动,有节奏的轰鸣,使他从梦中睡去,又从睡中醒来。一股失意落泊之感在心中回荡,他的笑容一下子从脸上消失。
他的教室在二楼上。学习已经日渐紧张。他们都将争取升到高一级的学校,去继续研习。
他转过一个弯角,前面是图书馆,他将从旁边走过。周围到处可见丁香花开。他经常从这里路过,仿佛林荫甬路上已经印下他那合适大小的脚印,滞留他呼吸是气息。对这里他永远可以感到新奇和爽然。今天甬道左旁,有一位女学生,身段很漂亮,埋下头去,或在默读着外语,或在阅读外国美学著作还是其他,身体斜倚向榕树干的一边,而并未与之接触,两脚立于大地,赖之支撑躯体,大地----思想成为连续,融为一体。
他在那座式样过时的教学楼前驻步。读着壁上刚粘的预防近视的告示。上面画了一副蹩脚的眼镜。他马上就要走上楼梯了。它的栏杆是木制的,大概年久失修,今天栏杆莫名其妙断了。他还清晰记起那半截木棒横卧在水泥梯阶上。接着上课时听到哧哧拉锯子的声音。
由于各种关系,他站在她的一旁,扫视着她的侧半脸问:
----你叫什么名字。
他扭过脸来,并稍稍抬起,刚好看到他的眼睛:
----绫蕙。有人叫我绫子,绫儿。
多么令人心颤的声调啊。干脆,晴链。
常常地,每逢他走上楼梯,便看到她刚好走下来,或者每逢他走下时她走上楼梯。他转头看她时,总看到那双圆圆的杏眼热辣辣地盯着他,嘴角挂了一丝淡淡的微笑。他常常低下头来,任那脸上阵阵发热,任那颗心砰砰敲响宽实的胸膛。他有时又显得那么冷峻,肃然。他们擦肩而过,各自走自己的路。
课间休息时,他们总在约一米又半的外走廊上,扶杆而憩。他们都约束着自己,尽说些高尚文雅的东西。俨然以青年柏拉图自居。右边是一群女生,她们叽叽喳喳笑作一片。男生们都对这叫声露出不屑一顾的神态。站在那里,跳远极望,可见一排古寺,左旁是新时代的建筑,还算协调。再稍远点是那教堂,圆而尖的顶高耸入云,似乎并无止端,直指天堂,似见灵魂在飞升。
绫儿的座位恰好在索儿的前头。曾几何时,他听课时不再那么全神贯注。有时他突然发现自己正在盯着她的后脑勺发呆。要不就是那小巧白皙的透明耳朵,或者她那大理石般光洁的脖颈。接着他心里一阵振颤,脸似被火烧着了,于是趴在桌上,如同进入梦里人间。如果老师把他叫起来,请回答问题,他会呆呆站住,慌得手无放处,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还总能回答出老师的问题,而很少让老师不满意。最后老师以异样的目光示意他坐下。这时他仿佛觉得所有的眼睛都以嘲讽的目光在盯他,或是听到无以忍耐的窃窃私议。又仿佛有种让他感到无聊和懊丧的画外音,夹杂着她的笑声,更让他无地自容。一切都完了。自己啊。一个怎样的可怜虫!然而他还会和她在楼梯上相见,听到她上楼时独有的皮底鞋发出的清脆的有节奏的神奇的响声。仿佛自己又不再是可怜虫,仿佛那双火辣辣眼睛的凝视,又增添了他心中的热情。
周末的下午,多数学生都愉快地回家了,也有的旅游去了,有的去山前林子里去。他们业余科技实验小组开始活动。她也是成员之一。爸爸打来慰问的电话,他高兴地放下话筒,一丝笑容久久停留在他的脸颊上。他想到家里新装的电话。铃声响起来该是多么清悦啊,客房里回荡着它的乐音。更加清洁的墙壁上屋顶上又增添了色彩。爸爸又去整理书柜了,阳台上的盆花开得正艳。明天将有蜜蜂和彩蝶飞来,他的一间小屋是他自己的天地。他领同学们来家里,个个流露出羡慕的神气。轮流用了抽水马桶,真高兴啊!她一定也知道他家在这吧,想到这他会心地笑了。她从这条胡同路过吗,当然可以的,不过要绕一个多余的弯路。哎,望一眼他的小窗吧,他亲自粘了一片艳丽的花朵图案。
早饭后,他拿着英语书,在路口旁的一家小窗里背单词,眼睛却盯住南边的绿灯和行人。她那熟悉的身影一从那里出现,他立刻把书塞进书包,推起车子,紧跟在她后面十来米远处,望着她的背影。
班级足球联赛在宽的广场上举行。围观的人们已经把广场团团围住。他是职业守门员,门前无战事时,他静静站立门旁,眼睛寻找她的身影。希望她也偶尔回看自己一下。他很激动,大声呐喊着为本级队员助威。球来时,没有一个逃过他的手,他表演着一个个精彩的鱼跃式扑球动作。她也一定是个球迷,她曾像那热情奔放的意大利女球迷挥舞国旗那样呐喊助威呢。他见到过她拿着世界杯足球赛的专刊和同学一块看。甚至听到过她们兴致勃勃地议论着马拉多纳和济科。
这条蜿蜒曲折的河流穿过浓荫密丛,从城中穿过。翠洁的白杨遮出一片凉爽的场所。这里不仅是老人和无业闲民常光顾的地方,也是学生背书的好地方。不仅有淙淙的淌流,流来流去,不知疲倦,只有追逐,还有习习的微风沿河道拂来。他摊开书本,开始背诵物质和意识谁是第一性。为什么物质先于意识而生呢,也如同兄弟姐妹吗,仿佛实在难以确切。站立着的人就包括物质和意识吗?人体的每一器官都是客观存在的,脚与大地实实在在相接触,甩开的两手会带动风声,有凉飕飕的感觉。据说起初人也是四肢爬行的,那么双手就不会悠然而摆动,风声也不会有。可能尾巴的有无与手足的分离相同一。如果一个人呆呆站立,不走,不想,整身处于超脱、停滞状态,那么他就只象一个桩子一样,只是物质的一种,一件,毫无意识。当他开足行进时,电脑发生了活动。行走是意识的产物,同样,谈笑、注视、亲吻,都是。
当他稳定心神开始记忆时,附近大楼顶层唱起了曲子。四个喇叭的录音机,音量放到最大。他立刻毛发直竖了。这比同学的嬉笑打乱思路还另人悚然!这里不再是背书的好地方。那四散的声音,一会是悠扬轻松的曲子,一会又深沉忧郁了。其中有一首曲子,那家伙一连放四五遍。它吸引了他的听觉,意识开始发挥作用。渐渐地,离走的意识消融了。手里拿着书本,脑子里却重复着那迷人的旋律。一次,收音机播诵这只曲子,它叫《浅蓝色的爱情》。他不明白为什么不给爱情抹上一点迷人的金黄色,鲜红色,而偏偏染成一种蓝色。为什么呢?但他愿听,爱它,难以表述的爱,它有让他陶醉的魅力。
他和绫儿很少说一句话。她的名字虽然也是那么平平常常,却往往使他产生一股强烈的冲动。他呆呆独坐在一块挺起的岩石上,梦幻般出现她的形象。7月大考够令人神经紧张了。钟声敲响了,他还在默默念叨她的名字。他情愿放弃一切舒适,他们能到同一所高等院校去。在晨的曦辉里,不必挽上她的臂膀,只要能瞥见她的影子,那双眼睛,那带笑的面容。
他昏沉沉地病倒了。同学们把他放在校医的白床上。他宁愿一人独自睡去,一直睡到不再醒来,而不愿让那护士折腾他。
----妈妈,快来接我回家吧。他喃喃着。
用不着给妈妈写信,他会走回家的。
他整天躺在自己的独室内,不出门,尽想些令人激动不已的事情。妈妈很担心他,搬来了录音机,给他一些曲子让他听。他讨厌这些曲子,----给我一盘浅蓝色的……吧。
第2天,他听到了那令人陶醉的旋律,像河边的大楼上一样,放了一遍又一遍。他感到有点明白它了。
又一天,他去喜在的家里。他的朋友喜在对德拉克罗瓦神秘色彩佩服得五体投地,是一个梦想成为德拉克罗瓦的青年。而且有一副口若悬河的雄辩口才。
他的朋友照例接待了他,请他在沙发上就坐:
----你看到过《自由领导人民》吗?
他莫名其妙地摇头。
----遗憾。那色彩会让你热血沸腾的。我刚买到一张复制品,这就够了。他的朋友到立柜旁砰地打开了门,用手胡乱划拉出一堆书,只顾从最底层捧出一张鲜红的油画。
这就是自由女神吗?半裸着身子,露出一只肥大的乳房。可笑,一个姑娘,而且光着上身,竟领导一大群男人,没听说过,笑谈吧。
红彤彤!
喜在卖弄着,仿佛这是他的大作一般:
----怎么样?
他未置可否。
----红色,令人想到火。太阳,热血,给人一种火炽、热烈和动荡的情感。所以,他的朋友摇头晃脑地引经据典。所以,德拉克罗瓦大师,不惜用了大量的红色来表达主题。
----蓝色呢?他问。
他侃侃谈起蓝色来:
----蓝色,属冷色,令人想到海洋,蓝天,冰雪,月夜等,给人以阴凉,平静和邃远的感觉。……
----那么,你知道《浅蓝色的爱情》吗?这浅蓝色又做何解释呢?
这个吗,很清楚。在西方,蓝色代表忧郁,感伤。Blue在英语里即蓝色,也做忧郁讲。《浅蓝色的爱情》又名《爱情之忧郁》,是一首挺有名的舞曲。我非常想听这支曲子,怎么样,想听吗?!
他为这位朋友的渊博惊得目瞪口呆,没等他张口,那忧郁的旋律已经弥漫了宽敞的房间。他心里一阵冷颤,手合在胸前,眼泪涌到眼眶。低下头。口中喃喃着:
----哦,浅蓝色!哦,爱……
他们共同谈到了她。她昨晚举行了一个告别舞会,来不及邀请全体同学。11点20分的火车,她走了,到南方的广州。不再回还。
雨水打湿了他的头发,一缕缕垂落在额前。他抬头望望阴霾的天空。一个由虚荣心驱使和播弄着的可怜虫!痛苦和阴郁在他胸中燃烧。
上大学!这预示着他将跨越一座雄立的桥梁,走向一条新的途程。一排排童年的岗哨,林立着如同天上的星。他们要向他发出号令,让他折服,去服役。一切的纯嫩,天真的笑脸将顿然消失,一座座儿童乐园的大门将轰然关闭。一堆堆人情世故,俗不可耐的礼节潮水般向他袭来。一个晚上的时间,他将明白许多许多故事。
当他站立在人丛中,或是注视远处的某人时,那或许是一位高雅的清洁女工,或是一位喜于唠叨的老太太,还是一个为斤两而计较的商子小贩,还是一个匆匆行驰的青年,便产生一种奇妙的感觉,他们直立着,借着大地的支点,充填了空间的一席之地---好奇妙的一个人字空间。他们为什么总是那么匆匆呢?热情、繁殖、死亡,该是多么令人生烦。也许新意层层出现,然而厌恶感总也挥之不去耶。一位大腹便便的孕妇在马路上行走,走到遥远的前头又折回来,她不会感到负重,因为感触到了瓜熟蒂落的新生的希望的光亮。她不会感到形只影孤吗?一切痛的哀鸣该是谁之罪过,然后是愉快和创造和永久的节律和永无休止的论争。
一群大孩子叽喳着走过来。他们看见他在这个小型广场右边的那个突出的角落里。他受到他们的围攻。但他有摆脱这群小混混的绝技。忽会便不再计较他们的无礼和汹汹挑衅,拂去满脸的侮气,这群夜逛者吵嚷着无趣走开时,他转身瞥见广场对面新华书店门口有一位姑娘悠闲地走过,又显得那么脆然。他想起拉儿刚刚寄给他的信。
----亲爱的索儿:
今天,我忽然记起儿时的,今天近乎忘却的那首谜诗,不想此刻这么容易记全了:
出生就结伴成双,富家穷院度时光,
一日三餐度饥饱,一年四季共暖凉。
失去你,我一事无成,丢下我,你饭菜难尝,
胜过比翼鸟,钟情似鸳鸯。
不稀罕人间传佳话,只求形影不离共短长。
你还记得谜底吗,猜猜告诉我。
妹拉儿
他沉浸在一种想象的渊滩中,美丽的少儿的欢愉,晚间寥廓无边的苍穹。躺进妈妈温暖怀里的舒适。星星还没有眨一次眼,便已经消逝了多少无奈的时光美景!一岁春夏和秋冬各具风姿,各有归宿,它们是简单的无层次无标志的更替吗?一段平地过后必有缓的坡面的连结,然后延伸,直至那倾斜的陡峭。机动车的费力的浓烟的滚滚,升华到天上去,掺和在透明的云中,岂不是鱼目混珠。天上的比翼鸟儿,地上的红豆的露滴,连理枝中鸳鸯的依偎和苦恋,你我共济的世界,飘飞吧!
他想起了那封信的纸张上的边角处的绿色小花,注视着那几行飞书的秀字。明天准备给她寄走回信。将这样写:
----拉儿妹你好!
品读了你的诗谜,你真的盼望我寄给你谜底吗,那太简单不过了,提笔写几个字便可封口寄到你手中。但我想,你的原意也许不在此。不必把谜底告诉你,只这首诗就足够你我体味了。让你我在不同的灯盏下同时一遍遍念叨这首那么和谐无穷的诗的诗句吧。
盼你珍重:索儿。
然后用胶水封住开口,粘上邮票,信筒的小缝便是送到他手里的一个关口。他望着红色的灯光下行人的影子长了又短,短了又长,同时也注意到它浓了又淡,淡了又浓。
亲爱的读者,我的喋喋不休的唠叨是否惹你烦恼了。它还在源源流长。果真这样,你尽可以撇下它,后面也没有什么新奇文字可读。
亲爱的先生,我一点不埋怨你呢。当我的主人公在我眼前大笑或痛哭时,我是一种怎样的激动啊!难道他们不会在你心中泛出波澜吗?当我之所爱不能引起你们的爱时,心中是一种怎样的悲哀啊。悲哀之余,我就想我们这些生活在世界上的个个高级生灵们真能理解自己吗?都能做自己的主宰吗,当麦尔维尔哀叹世上万物,包括读者你们自己都是无主鲸的时候,我们应持怎样一种批判的态度和感想呢?
他独自在广场上短暂遐思之后的一瞬间,猛姆适中的身材已经停在他的身侧,一股冷的凉气冲他脑们吁来。猛姆正在直视他的面孔,带着一股野性的激情和不摧的刚劲。他马上给索儿打招呼:
----索儿,假日过得可愉快?
一股激动,新的活力流过他的心。刚才的经历和思绪只用那么几秒的时间又从脑中过滤一遍。猛姆说在附近租到了一套挺优雅的房间,要拉他去看看,并且要谈一谈。
晚夜的凉风不时向他们的脸上以及其他夜行者袭来。一个严冬用不了多久又要来到人们的身边了。他们将穿上棉衣,女人们珍藏起自己的裙子。等候雪的覆盖,等候踏雪的轻快以及风筝的漫天飞舞。猛姆挨近他,悄悄地说:
----你见过哈雷那些人吗?
----是的。刚才还给我逞了他们一群臭哥们的威风呢,他不敢对我怎样。
猛姆接着说道,同时用手摸摸自己的鼻尖:
----刚才在市影院拐角处遇见他们,一见他我就来气了。嗅到他那烟汁的浓味,真让人生厌。他转过脸去做了个吐唾沫的动作。我差点一口吐在他的脸上呢。不务正业。
他们已经来到内屋。屋内迷漫了白而沉的亮光。他笑着从沙发上站起来大笑得前仰后合,最后又大笑着躺进沙发里,而后静静沉思。
----索儿,你是不是在想你的姑娘了,猛姆说。-既望之月似能给人一种激动的情感的。
他眯起一只眼睛。另一只眼睛突发出追索的光芒:
----我的姑娘是谁啊?她应该是天国里一朵盛开的艺术花。
----好哇!这句话就有艺术力量,仿佛也有点哲学的来由。
----一部好的文艺作品,首先应该是美的,就象一个让你爱的姑娘首先是美的一样,脸上皮肤的光亮,眼睛的明与快,头发的秀而生波,鼻子和嘴不一定有一个模式,只要与整个脸庞恰好完美地协调起来,就是美。这些都激励你去和她接近,去和她挽臂,去和她亲近。你喜欢一部作品也一样,它首先有诗一样的语辞之顿挫,有高山巍峨般的庄严,激发出每个读者心的共鸣。它的格调,它的行进的韵脚似那少女的裙子的飘带一样潇洒,令你永不厌烦,永不倦怠。他滔滔不绝地讲着。
猛姆好象进入他的境界。后来他说:
----谈谈你所喜欢的作品吧。
----我最喜欢爱尔兰的那部奇特的作品……
----所以你一直炫耀它,随时带在身边。一次,遇到大雨滂沱,无法躲避,只好也沾上了水浸痕迹。猛姆脱口而出几句恭维他的话。
----我还喜欢戴厚英的《人啊,人》。
----《人啊,人》不是一部好的作品,不是已经有这个结论了吗?[注:欧阳山在《文学报》上说:“《人啊,人》不是一部好书!”]
----尽管有人吹毛求疵,大版大版评论它,只能说明它是一部有争议的作品。我认为它是很难得的好书。它的形式的新颖自是次要,她的主题,它的韵律和情节都令我激动地叹服。它所表达的思想是明快的,它的格律又是深沉得恰如其分。无论谁对它提出非难,我都难以苟同。欧阳山曾写了不朽之作《一代风流》第一部《三家巷》,他以不朽之文笔,描写了不朽的广州起义,道出了不朽的情感的召唤。可是后面的四部愈来愈令人失望。尽管也能发现《三家巷》的风格,无疑已经逊色多了。
----难道周炳的形象在以后的篇章里不也使你敬羡不已吗?
----我说的是整个作品的价值。我建议,不要为形式而创作,有了情感,有了动力,才会产生好作品和不朽之风格的。作家决不能流于应付时事,为某一份外力量所左右。
他似乎被自己的话激起了一点愤怒。猛娒知道他会滔滔不绝说下去,而且会越来越近乎无聊的非难,便起身阻止他:
----你不要太苛求了。文艺界的风气自可以向糟处想,一些创作风格也不容乐观,但不是你所能左右。我们谈点哲学吧,让它的明慧之风吹爽你的灵魂。
他仍然处于想象的渊滩中。过了一会,他提议说:
----我想起了艾杨的一场哲学论战。
----60年代中期,艾思奇主持批判杨献珍的合二而一论。杨的地位便顺流直下了。猛娒说。
----我认为合二而一是一分为二的另一提法,二者是机械的反正关系。一分为二是分析时的方法,合二而一是分析之后作出结论进行综合的方法和原则。
----后来他们的主要斗争的焦点转到了另外的问题吧。
----就是思维和存在的同一性问题上。杨献珍说,思维和存在的同一性是唯心主义观点,艾思奇说思维和存在有同一性。事实上二者都应该是正确的。可是他们为什么还争论不休呢?问题的症结可能是在于对----思维和存在的同一性----这个结论上的理解上。
----这句话不太好理解。争论这个问题似乎没有意义吧。
----总之,他们争论是非常激烈的,甚至联上了个人色彩。他们都以马列主义原理为准星,互相攻击。毛主席的哲学是权威,在这个权威下,有着许多哲学士进行着无休止的争论。思维和存在的同一性,意思是说,思维和存在是同一的,二者同乃一种东西,这显然是不成立的。当然杨献珍是承认思维和存在有同一性的。
----有观点说,当然是在艾思奇死后,艾思奇的哲学是跛足哲学。
----这可能是指艾研究的哲学抛弃了当代自然科学的发展成果,没有把它当作哲学研究的基础。
----当然他们争论到白热化程度时,免不了互相嘲笑。比如杨献珍嘲笑艾思奇在一次报告中大讲桌和椅的矛盾。
----艾思奇是根据毛主席----差异就是矛盾的定义讲的。他忽视了主席的定义的条件论。即讲矛盾不能离开条件。依据具体的条件,桌椅的矛盾是自现的;没有条件桌椅的矛盾就无从谈起。
----这样讲那就太玄乎了,玄乎得近于荒诞了。
荧的光似乎平淡了失去了尖锐。
后来,他们走在田野的小道上时,又谈起这个问题。到他们拐过一个小弯的时候,田野的芬芳的气息便把他们那冗长而又沉闷的争论打消了,它们顿时遁去遥远不知去向。
田野的寂静含有一种柔腻的馨香。这里长着永远不会消失愈来愈优良的庄稼和莲藤。这莲藤究竟属什么科呢?又是哪一类呢?紫藤吗?白藤吗?或还是藤黄,他不能够确切。接着他们谈起那个办公室里做了草木庄稼技术员的年轻姑娘。随之,在他头脑里飞迸了激烈的情感。牛将成为古迹,将从现实中泯灭,那些后来的人们将只能从想象中和图片上看见牛角和弯曲的牛腿,永远也难领会那牛的大眼睛中的智慧。鞭子抽打在牛身上的自然平素。牛的标本只在博物馆里才有。使用老牛的农夫一个个从世上消失的时候,牛便彻底从人的思想里真实地隐去了。
----那土豆烧牛肉呢?他呆呆念叨着。
----别忘记!别忘记!别忘记!
田野永远散发着无尽的柔舒的沁人的芳香气息。无论是草本物的生成,还是绿色的田野毯子,或是金黄的并透着向远处延伸的垄纹痕迹,都传给人一种威严奋发的讯息。炊烟映射下的土地呀,暮下尚未归回的人们呀,劳作的结晶呀,无一不充满着诗情画意,散布了一缕和谐的凯歌的曲调魂。田间静悄悄流动的清泉,无声无息地渗入地皮,湿润了干裂,理解了渴意,充作了甘霖,然后流遍了植物,化作绿色血液,孕育成绿色的生命。带着生命的泉汁蒸腾而出,挥洒到空间。虽然变成凝重,仍不失童年的清洁。他们被这绿色的笛声震慑了。一会儿,他们踏上了一条延伸的柏油路。柏油路的横枕的深沉性格马上激动了他。只有到了那无声无息的夜晚的降临,它便慢慢地苏醒。首先向路旁的直立的柳树叩响深沉的礼节,接着诉说白日间沉重的负担。柳丝仿佛发出一阵叹息声。而后便向垂下的柳枝述说起那古老而又深奥的爱情,表白自己崇高的涵养,迎接柔顺姑娘同情的挚爱的泪滴。黎明时刻,一声震响,阳光的照耀便是匆忙的象征,一切还原为急促的秩序。
路上。行人不绝。他望着上身起伏、两脚上下的自行车驭驰者,心中闪过一股奇妙的感觉。他想,距离是力的俘虏。他说:
----距离是力的俘虏。姆,你懂我的意思吗?
猛姆揣度着他的结论,脸上浮现一片奇妙的笑容:
----你言之力,是两脚动物的力量吗?
---是的,你瞧,笔直的路,在无限远处结束。这是一条遥远的奇景。他们在追逐着。你看,前面是一个少女,后面一个少年,之间有一个相当的距离。我看见一会儿的功夫,这个距离消失了。少女少年在一起了。这是力的结果。你明白吗?
----这是自然的。就像云朵追逐太阳一样,地面上投下一片阴影。阴影前行着,一个大汗淋漓者多么希望阴影笼罩住他呀,接着是一阵风。舒爽极了。
----这是舒爽的艺术呢,还是艺术的舒爽呢?我看是后者吧,至少我同意这样的观点。
----我知道,舒爽的艺术讲的是艺术的舒爽。那么什么是舒爽的艺术呢?它是艺术的一种吗?
他回答说:
----显然不是这样的。舒爽是一种情态,它是由艺术的精华与人的情志相结合的产物。一张优美的画面,也包括摄影的图画,其色彩或红的,或有几种色别以复合,来表达某种激发情感的意境,它有时让人得到一种目前情性情的超脱,得到无限高度的思考封顶。这时,他得到了一种锤炼,使他感觉到一种干裂的,舒适的,不失柔和的多种复合的意识。一盘优美激越的音乐,一首节奏明快打中心律的诗歌,使你掩卷难忘的情节,或许给人春风以得意,或许使人心灰意懒但不颓丧,一种沉深、懊切。这就是舒爽的二重含义。也许你一生中一次也无法得到这种天赐,但你千万不得为此而揽憾。
----这是一种什么主义的思想呢?
----艺术很难谈到一种固定的思想体系。唯心主义的艺术家手下也产生过无数好的形象和作品。主义,好像并无权威以左右艺术家的心灵。主义只是一种方法。共产主义和唯物的方法更能让一个艺术家得到更高的峰顶,显然它是一种现实的最优越的方法。这一结论似乎还没有足备的事实根据以证正,当然举出一二例亦不乏,但也许令你失望。
----你是说这种方法、理论的指导,将在来日产生奇迹,前途无量和不朽的吗?
----或许如此罢。至少现在我看是这样。
他俩走在那条宽广的熟悉的马路的时候,天上飘起了细雨。他们几乎天天都要经过这里。前面一直通到教学楼,楼前还有一个大的广场。细雨仿佛大了一点。板报棚下,聚起了一群青年男女,他们叽叽喳喳谈着,有的手里还拿着羽毛球拍。有的在望灰色的天。猛姆拉一下他的手,小声说:
----你看,她也在那里,我知道你是爱她的。
他淡淡地未作表示。猛姆又说:
----去吧,去站在她的身旁。
他俩走到棚下的边缘,远离她站下。路上的行人开始支起伞了。他看着地上的雨点马上就要布满干的地面,脸上一派沉肃。他听见那些人在谈话。
----高朋的才能怎么样啊,他并不聪明。
----他的成绩完全是死用功得来的。而且是只有单纯的专业上的狭隘的知识。
----一次我问高朋马克思是哪国人,他吭哧半晌说是波兰人。
他想着高朋这个形象,眼前出现一个短发青年的面貌,谈不上喜欢不喜欢他。尔后又在他头脑中出现高朋式人物的概念。他扭过脸瞧一眼她。听见猛姆小声说:
----她的外貌,衣饰,举止,言谈,还有走路的姿态,那飘洒的裙边都适合于你的审美观。
他仿佛更坚定地冷冷地远离她。他反感她的座位和那个胖男生的座位在一起,更厌恶她有时用眼盯着那个胖脸。他走出教室老半天,还能看见那胖得生厌且有点扭歪的脸。也许他正在考虑那个最困难的题目的构思,是否准备跟胖脸商量一下。他几次决心要瓦解对她的思念,但到当他独自寂寞的时候,一切又都原谅了她,心中重新点燃了对她的爱恋。当又一次悲观来袭击他的时候,有感到愤愤不平,觉得几次不去理她都是正确的。应该对她表示愤慨。
他又回到了梦中。
玉皇顶!这是什么意思。是顶峰吗?那就是结束,死亡;是你的崇拜者吗,是翘望的含义吗?你背向它,还是相向?它是你心中的神灵吗?上帝吗?阿门!那么它就是人民。权势只是人民的创造物,却又受到它的笼罩,侮欺,被它所胁,这就是异化,如同人们创造了上帝,创造了神,而又去朝拜它,供奉它,情愿慑于其威。这仅仅是单纯的愚昧吗?愚昧的角色,由人扮演过多少呢?这些许是由于他的动物性所致,由动物性所赋予的种种低劣的天性。她故去了,可你还在心里念叨她,这是何等的悲哀呀!何等的危险呀!她对你慈母般的嘱咐,祖母般的宽慰,岳母般的期冀,还是人性上的关怀,礼节上的言辞义务,母性上的天性??死亡本是那么平素如常,像诞生一个婴儿一样,却给人以恐怖,什么原因,可是死者临死的痛苦,可是永诀的缘故。婴儿诞生时同时伴随了一阵奇痛的。感人的永诀留下了庄严的记忆。
美常常给人留下不朽的记忆的。包括善意的美,恶意的美,令人感到恐惧的美。善是美,然而说恶不美似乎不妥。唯善为美的理论是站不住脚的。慎独是一种美德,可又另有别说。他感到惟有独自一人时才感到如释重负。或者和他心爱的女子在一起时。这都是一种微妙的感情的驱使。他想着那次,他和她愉快地相伴而行。他曾经为了她而苦恼,还不时为她愤慨。但多次的实在的她的美貌,她的端庄,她的文洁,她的举止,她的衣饰都使他回心转意。为着人之间交往,为着友谊,为着爱情,为着人性上的呼吸,他们又和好了。她的冷峻仿佛成为一种温柔和顺从。他们穿过熙攘的人流,各式各样的行人穿流在他们的两旁前后。乘车的人太多了,这时是人流的高峰期。他已经挤到了高一阶上,她还停留在下一阶处。为了持得身体的平衡,他不得不用力扳住她的肩头。后来他们到了同一阶上。汽车的颠簸和乘客的拥挤,他只好紧挨她站住。他稍微侧着身子。她的柔细的、没有杂粒的长发不时摩擦过他的脸颊。那股幽香的气味仿佛从她的花格披肩上发出。他的手臂只要稍稍抬起就会把她揽在怀里。
----她也一定希望我挨近她,他心想着。从她那改过的发束中,还隐约能透出起初的,那还是个少女的、透着稚气和顽皮的面容来。那次她站在一条小溪旁,他先见的她的背影,那丰腴中的纤细,从脚触的那块小地到她的腰身,一直到头顶都是那么匀称和挺直。后来瞥见那专注的灵慧的眼睛,好像在挑逗,似乎又毫无挑剔。一股不可侵犯的感觉瞬息间穿流他的意识,那块有水流淌的高峰似乎成为一小片圣地,那里决不许一声乌鸦的叫吓以蒙神辱,破坏其明澈的高贵。她的天真透着纯洁,她的爽朗的话语透着无限的音乐。她的眼睛像专注着寥廓的远处,却对近方的人行毫无在意;又仿佛对每一个人射出仰赖以及仇视的目光。
自从她诞生以来,自从她耸立在那里的时候,远方的山河仿佛震颤着幻成又一种姿态,昨日的人们和大地似乎不复存在,另一套组合轰然出世。太阳的灼射变作了柔和的抚慰,林涛的怒吼而今是欢歌乐舞。
年迈的生活的老泪,
冲刷掉历史的忧伤。
神圣的天使呀,
请勿悲痛,
请看一切在向你眺望。
林的风谱奏着乐曲,枝叶的跳动正随着它的韵拍起舞,哪里响起着婉转的歌声,是少女们的歌喉吗?
黄河的古床的延伸,
承托着勇儿奋臂斩浪。
旁观的秀丽呀,
请勿惊慌,
请接受扑面而来的贝壳和花浪。
世界的角落都在匀和地停滞和前进,黄河的浪花可谓澎湃,但在它古老历史的传闻里,它只是默默地荡向前方!
尽情接受水浴的恩典,
然后奔向广袤的热的沙阳。
请默默躺进身旁,
不要注视那起伏的胸膛。
有时人们谈到美。有人说美是一种意境。美和意识有什么关系。没有意识,美就不存在吗?没有欣赏就没有美吗?
这些世间的灵性呵,
请享受这遮盖习惯的恩赐。
袒露永远是不美,
请隐藏吧,
永总也不是保守。
人们都无声无息出去了。只留下他独立在那倾听水的叮咚声。一阵寂寞的强烈刺激袭往他的心头。他静静思考了一会儿,万物依旧沉凝,他哭丧着脸穿过高耸着锅炉的过道。魔掌般的铲子也勾不起他的智慧的灵验的喷发。他没有发挥周围的寂寥。真的一切都在同时发生。一个收破烂的小伙子驱车驰来,虽有点衣衫褴褛,脸庞却匀和漂亮。那一句吆喝声----有破烂的卖----在寂寥的空间响过,他没有注意到那吆喝的内容,只记忆了那幽默的声调,其幽默不在于少有的令人诙谐,而在于独有和突然,更在于各行其素,吆喝者的毫无理会。一群大姑娘随着吆喝声回头瞥视,会心地一齐笑了。他受了感染,从他们当中得到了苦恼的慰藉。这不是因为姑娘们的漂亮动人,而是他们之间有了一种共同的接受美感和谐的内力,他的心开始大笑了。
林柯和宗祥跳下旅游车,和他打招呼,他的寂静被朋友打乱带来了热情的问候。
林柯把后脑的头发捋了几把,说:
----我们是中途下车,他们都去旅游点了,这么多人的游览太煞风景了。我反感这样,不能尽己之情。
----他是一个多么古怪的人,又担心他孤独,便陪他下车了。宗祥打着很奇怪的手势。
----宗祥是个随随主义者,又充当了好好先生,林柯说。我才没苦求他陪我呢。
索儿的兴致仿佛高昂起来。冲他俩讲:
----今天这里静极了。我们可以走遍校园的每一个角落,可以随便谈论任何话题。
----我们谈谈女人吧,林柯说。谈谈那引世世代代艺术家们颇费笔墨的女性美吧。
----谈女人,那太好了,遗憾我们没有模特。宗祥眼中留着下流的光泽。
----无论是男性为主的时代,还是女性为主的时代,女性无疑占有相当重要的地位,他说。没有女性,生活便逊色些。
----当然是这样的。我敢说没有女人社会和世界将至少完全逊色了,你们谈的那些什么艺术,什么高尚,一切都会荡然无存。没有女人,简直是一片荒凉。宗祥高昂地说。
----有了女人,世界才有了温柔,才有了完美。没有女人就没有爱,就没有缠绵的音韵和光耀,生活便逊色一半。林柯说。
他有点沉思。显然不满意他们的回答。宗祥的话太浮华,林柯的话更平淡,没有道出什么新的内容。
----那么,当你欣赏穿着很少的紧身服的女子时,有什么感想呢?他说。
----我宁愿去欣赏一个女人的裸体。你将发现她宽的胯,将为你生育儿女,给人类繁衍后嗣;而那纤细腰肢上面的一对突起的乳房将给你哺育婴儿,使你的后代又白又胖又健康。这就是女人的一切。宗祥挤弄着那下流的小眼。
----你的问题,首先使我想起一种丰满的美。袒露部分的光洁,覆盖部分的起伏和柔软,都是一种奇特的美,那将产生一种运动的谐美,令人感到一种亲近的赞颂的冲动,林柯说,这就是女性美的表现之一,自然的生理的美。
----袒露和遮蔽的那条界限就是一种恰到好处的合适,只要你有一种不息探求的行为,你会发现在世界上的某些角隅里存在着不少的绝妙之处。这完全可以算得上一例。局部的美往往不会给人以永久的不忘。女性美也如此。单就外表的女性美也是这样。你不只要看到某一点的浑圆的质感,还要看到与之相接的前后,周围,上下,甚至向更远处的延伸,然后才得出一个整体来,他说。从两只灵巧的脚到椭形的小腿,甚至通过膝盖到那玉洁透明的散布着筋条的大腿,大腿结束又成为腰身,每一处都有一个完美的过渡。旁边又有许多平坦,突兀的点缀,形成一套轮廓。最后是那颗头颅,人体的主宰部位,由长发卫护着,已到达顶峰。作为艺术的,蕴有丰富形式美的书法的素质,在女人身上全部可以体现出来,譬如长短、正奇、向背、起伏、顺逆、轻重、聚散、徐疾、疏密、浓淡、大小、方圆、巧拙、收纵、急缓、抑扬、屈伸、燥湿、刚柔等等。你自可以去细加观摩和体谅。形式和内容又是相互渗透的。曹雪芹的作品体现着女性完美主义观,他本人就是一个女性完美主义者。女人是水做成的,她的性格也是一种水性。大海里碧蓝的水是易变的,女人的性情也有令人可怖的可怕一面。女人可以塑造出一个完美的人性,如同水可以把石块冲刷成完美无缺的鹅卵石;女人又可以把人性毁灭,如同水把乱石冲得轰然而下以决口垮堤。你必须建立一个以女人为中心的家庭,一切方显出协调和有条不紊。事情所达到的程度也是极其恰切的。不仅不会贫穷,你永远将享受按部就班的乐趣。你们自可以选择一日中恰当的时刻,并肩坐在写字台前一同欣赏一幅作品或一首音乐,你当然可以一只手扶在另一边她的肩头,绕过脖颈,或者两脚去与另两脚交盘在一起,自去尽情的缠绕,两头亦可靠在一起,用你的嘴巴去吸入她的呼出。只有你才可以去领会瓜熟蒂落、水到渠成的真正涵义。这时你便会把你那颗业已装满才华,接受了她的馈赐的头颅像有饱满籽粒的向日葵的头那样,低下,低下。
当宗祥响起鼾声的时候,他们已经在阳光的照射下从梦中睡着了。他公开违抗了爸爸给他安排的命运。那条伟大的理想在他淼茫的心中已经根深蒂固,不宜游移。這和哪種感情相同呢?确实乃无独有偶。他痛苦地走出那道坚固的熟识的门廊。他的哭声震开寂静,然后又使其恢复,他的眼泪像脓疱被捅破,一滴滴涌出来,又将洗掉一切无形的腌臜和污秽。他的情感随着哭泣流溢出来。爸爸还在叹息,他会不会照常去做他的工作,妈妈为什么又一时地神经质了。拉儿的病情会一日日好起来,但她还在呻吟。他无法摆脱这种种烦恼,心中烧起一团无名火,接着又平息下去。他将去娶拉儿;拉儿将嫁给他;选择一个未来的时日。这是一定的,这就是疑问的答案。他的眼前映现了前天那个情景。拉儿忽然盯住他的脸说:
----索儿,你多漂亮。
他问她这是真的吗,她肯定了的时候,他仿佛进入快乐的天堂。周围是烈日照射下的浓荫。他愉快地走到那株挺拔的幽香的花朵i。他的视线将刺绽苞囊,然后使它再开放。他的光芒像喷薄的太阳,一束束射出来,又将降临一切难描的素洁和芬芳。他的性格伴着欢笑烘托而出。
电话铃。清越的声响。他的无聊的灵魂被震颤了。它将抓起话筒,要么响起拉儿的细嗓音,要么电话筒搞颠倒了什么也听不到。仿佛他看到刚刚的那刻,拉儿拾起听筒,摇动了转盘,嗤嗤响后准备去讲话。对方在远处,铃声正在响起,可激动了谁的耳鼓。他感到她的生气的颓然的脸正在浮现,放下听筒的手似乎开始痉挛。发呆的两眼随着那僵硬的头颅旋转,可视而不见。要不已经在路上奔驰了。汽车的疾驰,使她越来越靠近,但一会要转过一个弯,便要有一刻的愈来愈远离。她正在走下跳板,急匆匆穿过大楼前的甬道。古城的寓意永远是新奇和永恒和无穷和深奥。一排排古老的建筑,一幢幢文化古迹的阁楼,沉默着宣告给人们真理。她永远忘不了这里给她的欢乐,温暖,永恒的见解,不泯的教诲。这间小屋是寒冷的,一点也看不到有人留宿的床位的痕迹。外面响起桐叶的沙沙声,唱起她自己的歌声。
我的心在哭泣,
如同城上的雨的淅沥。
参透我心的
是什么忧伤和悲戚!?
张开双手点视着,马上就要消失的厚厚的层茧。那是皮肤被磨成过薄而成的。胡子也一样,它的坚硬和粗壮是由剪切造成的。年轻姑娘的爱情,你更替的越多,就越不纯洁,它就变得越顽固,越不温柔。当一个女子第一次献身于男子时,一直有着坚强的拒绝的信心的,然而却没有力量去实施这种信心。这并不是什么天生的缺陷,那是人所固有的协调的性情。
为世界为社会无端的杞人之忧。
它们本身是相辅相成的。
一旦空缺,
自然有填充物;
一旦充盈,
自然有冲淡的良方。
世界就是这样的法则,运行的便运行,一旦不能便停息。活着的,便健在;死去的,便消失。无须牵肠挂肚。
在她已经上路开始步行的时候,还沉浸在思虑之中,想起昨天远方来信,低低吟唱。
呃!我只听见雨的声响,
却不见一丝的阳光的明丽。
噩耗不等于悲剧,
什么都无由为什么哭泣?!
她避开强烈阳光的刺激,去走向完全的阴暗呢,还是去到树林下的荫处呢?
难道有什么烦恼吗,
透过心底。
呵……却在别离。
我又听到它的歌唱:雨的淅沥。
第二天,她愉快地同他相见又分手。晚霞把整个空间照得通红了。一会泛青的时候,他已经躺在床上,仰望天上的飞燕。微风吹起。他全身都已麻醉,格外舒服啊。只有他的意识,随着几片白云在洞深的苍穹下游往前方。琴在安放着,弦不再颤抖,余音却升腾着,追逐云朵。
自由的云朵,你飘向何方,
你真正自由吗,向人们投下向往;
然尔不受风的驱动吗,
你和风是同一个构想。
他无论如何也消受不了难耐的习俗。怎么张口称呼自己年青的父亲为老狮呢。他想起雄狮的雄壮。想着烈士的暮年。那些老态龙钟却踯躅前行不息的形象。拉车的老黄牛背负沉重,弓腰力行,全不理会驭者的皮鞭,在身上泛起尘痕。眼睛圆又大的,透着猜测呢还是愤怒还是不解?!
他坐在台灯前时,屋内弥漫了温和的灯光,非常亲切。他的心情却与此相反。当想起那次不凡的旅行时,他似乎又重新经历了那场暴雨的袭击。他马上浑身颤栗了。那本他最喜爱的书将永远留下那水的痕印,那是乔伊斯的作品。他一遍又一遍读它的每章每节。夜幕已经完全覆盖大地的时候,他觉到了夜的馨香。北斗永远高挂在那里。旅行的疲劳和风景秀丽的刺激,都令他昏昏欲睡。黑暗里他迎着明亮的窗口,敲响了门声,有多半袒露的年轻妇人娇艳着站在他的面前。他已经意识到她将向他提出约请,请他入室,并且保证没有任何麻烦和干扰。他该不该坐在沙发上,庄重的辐射从他周身逸散。或者去挨近她,嗅到几股挑逗的味道。未容思索出该吐出一个什么字,便转身离了那门口。毅然的转离,一会儿又成为犹豫。老半天的一团疑物的脑子里的滞留越来越重的频频折磨了他。他好像戕杀了热情,遗留下永远的空寂和饥渴的情感。他却又带了愤懑的灵彩。他的思绪跨纬度地从南方飞到北方。一路上求施的刺激使他想起动物的美加上热情是达到目的的通法之一。他讨厌起那庸俗的角色,却导演着一幕幕令人啼笑皆非色彩斑斓的幽默。在那座伟大都市的建筑的角下,热情的握手传给了他的动力,给了他热情的偿还,也更是对他的嘲笑。一条黄狗的出现完全解了其嘲。他欣赏着犬物馈予的美。它咀嚼着他赠给的奶糖。他轻哼着狗的颂歌之时,不小心一个突然的失足,那四脚动物摇着尾巴已经在前方胡同口消失。他一反常态,此刻没有一点失意。他想:
----究竟是多还是少更高美呢?
----比如四脚和两脚,4和2当然有个2倍的关系。
那个庞然大物的力士马上沿着铁轨驰入北京城。那是国家的心脏。国家自然是一个自然物,可谁也不这样看待。在他们和他争论之后,统一了观点,认为应该把它当作一个自然的问题。
----国家----自然的问题。
----孩子----它的希望。
曾有过哪个孩子去思量过它。不相信没有一个孩子不去思索这个自然的问题。
他想到他们这一代人所肩负的历史使命。糘铮在这个问题上的结论,也令他感慨。
----我们是中介的一代。老一代的风操那样肤浅的深邃,他们遗留给世界的有耀目的光芒,新生的儿童一代,怒放鲜艳的花朵。思维的敏捷,举止的动人,目光的锐利。我们是一座桥梁。我们的新生,我们的伤痕,我们的崛起。动人的彷徨的泪,洒在了绿荫处。奋争的雕塑正在耸立,不会像肥妇的腰肢,却似亭亭少女的玉立。登山途中的片石青板,提醒了多少小心。冰糕姑娘解除了炎热酷炙的渴意。人生的峰顶的攀登,切莫总在观望吧。自卑的主观,造成困难的行动。山腰上的草向你招手吗,别恋这小草丛作你的窝,丈量一下顶峰的青松的枝干吧。在路途的青石上刻下游子id心声吧!
生命游子的沉默呀!
似是花朵含蕾时蜜蜂的饥渴。
别嫉妒少女初恋的羞涩,
别攀上有月牙悬挂的梦的窗口,
探寻出一串串无声的笑涡。
为了报答很不知名记者的苦心孤诣,他只好做了下面的谈话,那是在毕业前夕的一个晚上:
----濛濛细雨会让人领会出美。朦胧同样美,悲剧也美。谁扼杀朦胧美,歪解悲剧美,谁就是文艺罪犯。所谓的争鸣是笑谈是形式了。
他又想起了速度。高速是一种美。礼貌破坏了这种美。行驶的汽车的高速令人心旷神怡。新型汽车有两个支小红旗处所。一是标志行驰的飞快,又一个是表示礼貌,超车时挂上它。它的飘扬便是招手问安,给人以吉祥的激动。他站在路旁,旁边是茂密的林子。他似乎觉出那式样新颖的鲜红飞展的旗面上写着一行字:
----致敬!出类拔萃的青年们!!
他笔记本的扉页上写着这行字。日记本的某页上将它装饰得更美。翻开一页,是精致的纪念卡装饰图案。他在素描集萃中得了头奖。那是一个少女回头一笑的画面。它让人想起标致。年轻女子的特有风韵,那青春活力从他的纸片上栩栩突升。这是蕙的画像。他赠给糘铮的时候,糘铮的赞叹传给他真正的兴奋和自豪。那赞叹孕育了深瀚的意念,糘铮将保留珍藏这件朋友的厚意般礼物,供奉这短暂的却永久存在的绝妙的一瞬。蕙看到这幅画像时,便透过这酷似的艺术窗口涉入艺术的妙境。拉儿翻开这一页,面对那像呆呆凝思时,他被看作是一个真正的艺术家呢还是另外一个角色?她仿佛开始憎恨自己的犹豫,她看到一条泥泞延伸的路,前面是一片泥潭,左右两边有可行的路,驭车者似是犹豫从哪边通过,再三反复之时,不偏不倚冲进了泥潭中。他回味这幕幕陈旧又新奇的情境,意识随之而颤抖着流淌。他那次从容习惯地转过头来的动作,拉儿迎上前来和他握手的瞬间,他又想起他们有过的几次离别。其实他们一点也没有迷惘,一点也无做作,如同自然生长的树木那样傲然挺立,泼剌地生长,并随风摇曳。他念起自己的请求,倾听那树林的往日的歌唱,如今的凝滞仿佛开化,也仿佛并不曾凝滞,一切如常。他预想了结果,理清了路途中的荆棘,并伫立在起初那块记忆的岩石上。就在那座永无止息嘀嗒的古老时钟旁边,沐浴其恩惠,他驾驭着思绪的潮流奔泻不息。他似乎见到落日的虹彩。多么美丽又多么安宁的黄昏呀!一切都勾不起苦行者的兴趣。一切都似荒谬。是那病床上的呻吟,是那痛苦的告别,是那盈泪的深情默默相对,都开始袭扰他稍微宁静的心房。一切都催人心的撕裂。有的愤慨,有的遗憾,有的怨恨都点燃着冷漠的光焰。偶尔有跳跃起来的火星,挣扎出寂寞的圈套,振奋片刻,便消失了宁静的芳馨。别这样来作注视。许可怎不相依一处,共叙寒暖。美丽娇嫩总幻进真正的喜爱,但一点不需要转弯抹角,故弄玄虚。只有什么,才能催生一种理论的诞生,只有什么才激起千层涟漪,既美丽,主要是雄壮。
生死离别又算得上雄壮和伟阔,但绝非全部的悲壮。一个容易回顾的性格,是不是常常的伤感,哀叹世事的迷惘,哀叹时光的速逝。深冬的腊腊残日,西坠的月牙,马上有黑暗全部笼罩,深秋的落叶,历为感到凄惨的人们所恋引。分别并非这种情境,那仿佛给人深沉的思虑,给人以永恒的延续感。各行各素,不断传来新奇的信息。校园里回荡起那悠扬的歌声,这是毕业之际的唯一的分别歌----
长椅边,花丛里,
小鸟不息啼,
你我今作千古别,
重聚莫悲喜。
灵雨亭,假山立,
问君曾所觅,
何日笑谈运河边,
悠长流水依。
歌词是糘铮临场发挥所成。他想起和糘铮的淡淡的欠深的友谊。遗憾吗?却不应如此。淡,一种美的意境,他开始有所崇拜了。一切惋惜和痛悔都烟消云散。回避热情是欠仁寡道,同时酿制了尴尬。----不要抑制!不要抑制!奔放的热情才是自由的不羁的象征。高呼吧!万岁!歌声真正回荡起来,此刻依然响着,弥漫了校园的空间。它将一直送他走到那熟悉的门口,然后永不回还。
马上就要踏上那段宽而平坦的泥瓦大街,路面延伸的不远处会有一条熟识的胡同。他毫无意识地踢起脚下那块圆的石子,它首先响起清脆的声乐,一会儿消失的余音却不离他而去。绿荫下别墅式的单院建筑曾费了他多少心血,现在总算满其意坐落在那。灯的光芒开始照耀。他手里拿着糘铮写给蕙的信。用不着撕裂封口,它本来就开敞着,要不要拿出来铺展在面前的灯盏下。一封再没有真切意义的信件。糘铮的形象曾逗留了片刻。他永远消逝在另一个城市里,或乡村里,将不能收到他的函件。蕙也真正远去,不知要离开多远,历史似乎将他们一齐埋进夜之暮里,那暮并不再拉开。
蕙:
正值丁香四溢之气节。蕙兰花正烂漫开放。我却躲避了缤纷的生活,在病床上一卧半月。同学们写来亲切的慰问信,打来友谊的电话,送来珍贵的礼物。我忽然想哭。你一定记得索儿吧,但愿我们永远把他留在记忆中,谨作为一个真正的朋友。我曾对你说过他的不好,如今这个念头该彻底转变了。
我们是多么富有,又是多么贫穷。童年天真的梦留给我们多少温暖,多少自豪。我们还年轻,真值得祝贺。易逝的时光又不容丝毫迟疑,快快生活吧,快快爱吧,快快迈步吧!
也许我们根本不缺少什么,娇媚,铿锵,矫健步履,匆匆行驰,然后又为什么留恋那虚浮呢?没有力量左右,根本算不上无聊。你还爱我们的田野吗?那自然的旷野,无尽的一展平畴。那次,我理解了我们气质的相同之处:----我最不能容忍因担心失败而不为;我最可原谅努力为之后的失败。
在我即将登程的时候,匆匆拜访了索儿,并见到了拉儿。这给我带来了良好的情绪。我们当然不该陆续分散,何不永总并肩努力,无论响起催征的战鼓,无论唱起奋进的曲调,还是毕业歌声将侵扰我们宁静的时候。
我想,自然的花朵本是无为的,草木而已,可丁香四溢的季节触动了我的心扉。春华一旦消尽,便三硕果累累。我早就吟就的那首诗,应作为一份礼物抄赠给你。题名曰:《蕙兰花的记忆》----
我常常走过你的身旁,
每次都带着洁白的愿望;
每次又给我无端的惆怅。
我常常走过你的身旁,
每次都有一颗心奔突激荡;
每次都形成一点鲜红的思想。
我常常走过你的身旁,
很惋惜,常常未见你的身影,
只求望望你的小窗。
已经走过你的身旁,
不由得停在苗圃的中央。
啊!蕙兰花,你正在开放。
有他花的衬托,
有碧叶的刚强,
更有自己那浓重纯净的黄。
我迷恋着花朵,
怅惘了半晌,
最后还是依依离往。
先不要采摘吧,
它尚未成熟,
它还在生长。
先不要认识吧,
它还在与风儿躲藏。
先摆脱那百杀的荒凉。
夜的灯,犹如相思的眼,
伴着那朴而浓净的黄。
瞩望天空的星场。
风和人,竹简和纸张,
都匆匆的去了。
而我还在等你----那不朽的黄。
烧毁了多少杂念,
点燃了多少火把,
遗忘了多少记忆。
只有你,
黄色的蕙兰花,
是我遥远洁白的希望。
我又想起那首《寻觅》诗。当默默念到最后一行时,我又想,在我们之间,一点点忏悔也将是多余的。在迈动脚步的时候,切莫犹疑!我们的路在没有路的地方。珍重!
十一月二十日中午时分,邮递员交给我企望数日的红旗杂志和新创刊的诗歌报。红旗杂志上有我渴望参考的理论文章。诗歌报将是自己的刊物,我由衷为此自豪。登上楼门,遇到舒佳。我说看看诗歌报吧,上面有精彩的爱情诗。
十一月二十四日周末的黄昏,漫天彩霞映红了半面校园及每一位行驰的人的面孔和服装。这真值得赞美。一股柔嫩的,光滑的,急进的情感仿佛企图阻止我的眺望及联想。怎么过好这个繁荣的夜晚呢?
十一月二十五日商场的躁乱,但涌出一股甜的新意。我渴望养一只小狗。但愿它永远年轻。各行各素的人们,真正是形形色色。从人群中走过一个脱帽的大兵,我对他有不雅美之感。当我了解原委详情之后,似乎开始抱不平了。
十二月二十二日中午走出教室的时候,叔叔送来了饺子。饱尝一顿吧,一个寒冷的节日。我们并非真正的叔侄关系,确切来讲倒是忘年之交。东南风还没有平息。昼夜已经相差很悬殊了。夜不再增长,白日开始延长起来,日复一日,直至极端。太阳,你不该遁去那么遥远,看上去一片昏黄,似乎一点不刺眼,干瘪瘪的。
十二月二十三日上午十点左右,绕过绿色的邮筒,已经驱车行驶在柏油大街上。皮的手套护着手上的皮肤,一点也不感觉冷,里衬的皮毛的作用。
十二月二十五日旧的一年马上就要消失得无影无踪。新的里程碑马上就要竖在眼前。紧张的期终复习备考已经迫在眉睫。它也会无声无息平静地过去。大家都为争取好成绩而努力。
十二月三十一日夜半钟声终于在此刻敲响,愿永远留下记痕。
一月五日车站上,与表哥告别。他将满载而归。我挥起欢愉的手。
一月六日新疆将是一个好地方。人才济济。开发了大西北,中国的人口一点也不多。
一月十二日我似乎更喜欢日本语,但必须首先把英语攻下来。
一月十五日写在贺年片上给老师的赠诗片断:
----我想,你也不会改变:
对学生,生活上的和蔼,
学业上的严厉!
一月二十六日相识,交往,爱恋,记忆,忘却,然后又相识,交往,爱恋,记忆,忘却,周而复始,无始无终,这就是人生。
一月二十七日哥哥寄来了御寒的礼物。并带来了他正式宣誓入党的好消息,我必须马上回信道贺。
二月一日礼拜五。
Nonewsisgoodnews.
三月八日爆竹迷漫的假期结束于萌春季节。新的一学期将是最有意义的。
五月二日我们正值青年时代。为我们同时代人的完美而不息奔波而苦行千里,都是值得庆贺与颂扬的,为着这批可爱的生活英雄们的完美和光明,情愿燃掉自我这颗蜡烛,流尽最后一滴精华。这是选择职业的原则和依据。即使干瘪枯亡,却留下了花朵,留下爱于人间,大地。
五月四日她的固执的微笑是不是点燃了我心中的爱情。我们拉手告别,她谈了她的希望,但这总归是希望。我不能理解自己的心灵这样生锈般的迟钝。她不该记住过去的事情,永远永远。遗忘使她拥抱着世界上早经凋谢的爱。新生!我将搂抱那种还未曾来到这世上的爱。在无梦睡眠之后,我梦见了驰骋的浓烟幻成奔驰的彩云,疲惫的城市的容光有些点的消失了姿美。她诅咒----我的传闻将遍布于大江南北,世界上的任何角落。是人流的拥挤我们才到一块的,我才闻到她的诅咒。
五月五日什么叫友好态度?人们在相互召唤的时候,充满我们友情的空气,吹皱飞翔在空中的告别时的羽翼。
十一月十九日星期二,晴朗。谁要求自己永远年轻,青春常驻,那么他就登不到应有的高度;谁要盼望胡茬不坚硬,他将永远被人们说嘴上无毛。安歇!愿马上入睡,然后醒来,迎接一个明媚的节日。